嘉靖三十一年的春天,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
通往西苑的大道上,徐阶沉默着。
马蹄声清脆,徐阶神色却是罕见的沉凝。
自从往南边发出最后一封书信后,徐阶就是这个模样。
随从策马过来,“大公子聪慧,阁老放心。”
徐阶摇头,眸色平静,“大郎是聪慧,可太过骄傲。骄傲之人必须得有大才为底气。他是聪慧,可论才华远不及蒋庆之。那是小聪明。老夫担心他心高气傲不肯低头。那封书信若是被蒋庆之视为示弱,顺势出手……”
徐氏危矣!
他派去的信使几次回禀都说大公子看着有些不甘心的意思。
在蒋庆之南下后,朝中局势诡异的平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晓,这是大风之前的宁静。
而这场大风的中心便是松江府。
蒋庆之南下成败将会决定大明的未来走向。
南北往来的信使络绎不绝,徐阶的信使夹在其中倒也不惹人注目。
随从是心腹,“阁老,咱们主动服软,是不是……”
“蒋庆之不会拿此事宣扬。”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不是自己人,而是你的对手,徐阶说道:“他若是把此事大肆宣扬,此后谁会妥协?此人看似行事肆无忌惮,可骨子里却最是看重大局……”
“是了,他若是把书信的事儿丢出来,此后新政施行,再无人愿意主动妥协。”随从说:“不过,随后大公子那边……”
“蒋庆之拿了书信,见老夫并未告知大郎,定然知晓老夫的意思……”徐阶叹息。
“阁老这是……”随从心中一震,“拿大公子给蒋庆之立威?”
蒋庆之手握徐阶主动申报的书信,按理就该放过徐氏,但他突然发现,徐璠竟然不知情。
卧槽!
老徐这是要干啥?
“松江府以徐氏为尊,大郎此次犯了不少错。不给蒋庆之立威的机会,他岂会轻易放过徐氏?”徐阶幽幽的道。
随从说:“只是阁老和徐氏此后的名声……”
徐氏服软了?
你是领袖啊!
大伙儿正等着你带头去反击新政,反击来自于嘉靖帝和蒋庆之的割肉,你却低头了!?
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些士大夫会把徐阶骂成狗。
“昨日陛下令人赏了老夫一块古墨。”徐阶笑的古怪。
书信的事儿,他故意在道爷身边随侍时说了出来。道爷的反应有趣,一言不发,回过头有内侍带着一块古墨,说是陛下赏赐。
猜谜时间到。
——老徐,你此举是大义灭亲,朕很是欢喜。
古墨古墨,此后继续保持这等古君子之风。
这看似赏赐,实则是一种调侃。
到了直庐,严世蕃正在呵斥一个官员,声色俱厉,官员满头大汗,频频请罪。
见到徐阶,严世蕃摆摆手,官员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
这威势,首辅都不及。
徐阶微微颔首,严世蕃笑道:“听闻松江府那边很是热闹,徐阁老家的大公子威风八面……果然是家学渊博。”
——听说你家崽和蒋庆之怼上了?
可喜可贺啊!
徐阶淡淡的道:“犬子无知。”
说完,徐阶进了自己的值房。
呯!
门重重关上。
门内的徐阶闭上眼,双拳紧握,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且再隐忍一时!”
他主动申报家中田地人口,是因为得知严党的人正在松江府盯着徐氏,就等着徐璠露出破绽,借着蒋庆之的手拉他徐阶下来。
地方局势往往和庙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便是一例。
严世蕃站在外面好似在发楞,突然笑道:“徐阶竟然唾面自干?”
他回到了值房,严嵩刚打盹醒来,严世蕃赶紧给他弄了一杯热茶,说:“让您少吃些豆腐不听,吃便吃吧!昨日吃剩下的也舍不得丢,还说什么浪费食物会被天打雷劈。这雷没劈了浪费食物的我,倒是让您拉了一宿。”
严嵩揉揉老眼,眼袋越发大了,“老夫不知怎地,越发不忍舍弃食物,看着别人浪费食物也颇为不满。哎!这人老了老了,竟然……”
“这是我让御医弄的药茶,可以和胃,赶紧喝。”严世蕃捧着茶杯,觉得温度刚好可以入口,这才递给老父。
严嵩接过茶杯,喝了一口,“食物珍贵。”
“是,珍贵。”严世蕃坐在他的对面,拿起一份奏疏,“可再珍贵也没身子骨珍贵不是?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老夫看着那些剩菜剩饭,心中就会有一种想吃完的念头。若非顾忌不克化,定然会如此,”
严世蕃听着不像,晚些悄然出去,令人去请了昨日给严嵩诊治的御医来,说了情况。
“见着有剩菜剩饭便想吃光?”御医抚须,“这倒是有些消渴之症的意思。”
“消渴?”严世蕃不解,“什么病?”
“消渴……也就是三消。”御医一番卖弄,见严世蕃面色不善,赶紧简略说了,“就是多食多饮多尿。”
御医见严世蕃在思索,便说:“可问问元辅的身边人。”
严世蕃摇头,“家父更衣次数不算多,至于多饮,冬日倒是多饮了些,不过如今却和往常一样。就是……”
严世蕃有些纠结,“家父如今茹素,这食量颇大。可有碍?”
“不曾多尿多饮?那就好办了。”御医有了把握,说:“茹素少了油水,对了,元辅是锅边素,还是蛋奶素?”
“还有这说法?”
“有的。”御医说:“锅边素,顾名思义,便是与荤腥一起做的素菜。蛋奶素是不忌蛋奶。说实话,小阁老,元辅年岁大了,茹素虽好,可终究没油水不是。这人饭食中没了油水,难免就会饿的快……不信小阁老可去看看那些方外人的食量。”
“家父是纯素。多谢了。”严世蕃点头,站在那里思忖了一番,回头叫人来交代,“此后给我爹的饭菜里加些荤油”
“小阁老!”
一个小吏急匆匆过来,“南边有信使进了西苑。”
“谁的信使?”严世蕃问道。
“咱们的人传来消息,是长威伯的信使。”
“没走通政使司?”严世蕃眯着眼,转身进了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