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
官家与章越君臣对坐。
章越在君前留身奏对时,所坐之椅非墩非杌,而是交椅,没错是有靠背。
宰相赐坐是有等级。
当年丁谓与李迪闹得不可开交,丁谓本要与李迪一起出知别州。
不过丁谓又耍了个心机,又进宫向真宗陈词。
丁谓表示自己愿意复宰相之职,真宗没有当场答允,只是先给与丁谓赐坐的礼节,当时左右内侍给丁谓搬来墩子。
丁谓却作真宗已是默许之状,对内侍喊道:“有旨复平章事!”
内侍恍然立即撤下墩子,给丁谓换来宰相方可坐的杌子。
墩子如圆鼓,杌有四条腿,而椅有靠背。
从赵匡胤在朝堂上撤掉宰相范质等三人椅子后,章越如今凭着本事又将这把宰相椅子坐了回来。
当然不在朝堂上,仅限于君臣单独留身奏对时。
这是昭文相公王珪都没有的待遇。谁是天子心中当朝第一相不言而喻。
章越与丁谓不同,他虽说辞相但只要天子没有批,便仍是当朝宰相。内侍们决不会晕了头,照例将交椅搬上殿内。
章越将交椅坐了三分之二个屁股,内侍恭敬地奉上紫苏饮子。
章越吹了吹紫苏饮子,喝了一大口,再放在一旁几上。
正好吃了羊肉口里发腻需要饮子来中和中和,算算解一解酒气。至于礼节性呷一口,那不是自己这个层次该办的事。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章越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天下的读书人争来这个面子。
至于明清二朝的不少宰相,说实话都是割了蛋蛋的名贵犬。
你能指望这些宰相,在国家危难之时,以身当国?
你要天子要我管这么多事,没有礼制上尊重,又如何服人?
章越放下饮子将这几日宋辽谈判的内容草草浏览了一遍后对官家道:“陛下,史策所言政治军事,扩大人谋,而忽视制度和实力之用。”
“譬如长平之战,史书上说赵孝成王中了秦军反间计,将老成持重的廉颇换下改以赵括。“”
“孰不知赵国府库中已无钱粮,无力供廉颇再久持下去。赵国要么被耗至山穷水尽,要么拼死一搏。故赵孝成王才用主战的赵括换下主守的廉颇。”
“而秦已实行商鞅军功之制,长平之战时,秦王亲到河内郡,将郡内百姓爵位都升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以遮绝赵救兵及粮食输入。”
“臣道此不是说人谋无用。但大势更重于人谋!”
历史上宋徽宗蔡京为首的决策团队,在存辽抗金,联金灭辽,静观其变三个选择左右为难。其实面对已经灭亡辽国的女真,宋朝无论怎么选,都非常的艰难。
当时的女真确有碾压一切的实力。
宋徽宗,蔡京在执政上确实有他咎由自取的地方,但对辽决策上的他们其实并没多大失策的地方。
但正是女真骑兵的南下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打到汴京城下。
这才导致了二人先后去位。
这一对君臣组合成几乎为了历史上的最差评。金兵第一次南下后,宋徽宗被迫内禅钦宗,蔡京饿死在路上。
同样的这个时空,一旦宋辽开战如何呢?
对于河北边防,章越和官家心底都有数,之前一直在西北布局,现在才经营河北。一旦辽国骑兵打到汴京城下,他们的处境和下场都不会比历史上的宋徽宗,蔡京更好。
所以这个锅谁来背?
尽管章越已是言明,自己愿一人担之,甚至愿意辽军南下时,率三辅军决战于畿内。
但官家还是不愿。
君臣之间都有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官家心底既担心辽国打到汴京,动摇自己的政治根本,心底又何尝不愿意,章越一个人能将此事扛在身上。
反正自己已表示过反对和谨慎的态度,最后这个责任就全部由章越来背算了。凉州无论如何他是万万不肯弃的。
就好比宋徽宗将锅甩给蔡京一般。
这一对君臣几十年,徽宗皇帝屡屡甩锅给蔡京,但到了女真南下时,蔡京已是非常年迈了。徽宗早有了如‘六贼’这样的其他执政团队。
章越固是主张对辽国强硬,但见到到了这一步,官家还不愿与他一心。
索性惜身,来个以退为进。
君臣相见,官家心底暗怪。章越才回这一句‘臣不敢为天下先’!
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君臣间还不一致,那我就闪了。
官家现在觉得与辽国谈不下去了,反怪自己当初不能坚持己见。你虽然没明说,但君臣多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底在想什么?
你有气,我心底没气吗?
……
官家听了章越所言,也是心平气和地想了一番。毕竟官家还是明君,能够反思己过。
最重要的是他以后还要依仗章越。
最后官家道:“朕后悔当初不听卿言,亦未曾料得辽国野心之大到了这个地步。”
官家已是致歉了,承认自己错误了。
章越也是挽尊道:“天下是陛下的,臣不过是暂且操持的管家罢了,何尝敢造次。只是为了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臣不敢不尽力。”
官家道:“卿说形势大于人谋,难道如何人谋已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