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宝塔寺内。
一处殿内供奉着许多往生牌位。
章越,黄好义,黄履等人站在往生牌位前,默然合十,为亡者祭祷。
“好兄弟,你便好好安歇,以后四时祭祀都是不缺。我已寻得你堂伯,让他出继一孙,以后为你延续香火。”
“你生平常说,人死一切皆了,这些都是无益。你定嫌我麻烦,你说人生在世无牵无挂,有酒便好。但好歹也让我帮你身后做些事,尽尽心。”
“好了,待他日官军打下灵州城后,我再亲提好酒到你坟前拜祭。”
说完章越对唐九的牌位拜了拜,一旁黄好义,黄履各自拜祭。
三人都是黯然。
章越想起,当年唐九带着自己从福建路一直北上进京的日子。
拜祭了唐九后,寺中备好了一桌斋菜,章越三人便吃了几口。黄履让黄好义出门买些纸钱,然后对章越道:“章子厚近日在翰院之中批评吕公著,孙固议和,又隐隐意指丞相自任相后全无主张,于伐夏之上不温不火,甚至无所事事。”
章越闻言夹了一筷子素菜,问道:“然后呢?”
黄履道:“没有了,章子厚力主伐夏是众所周知的,我想倒是就事论事,并非他故。”
章越明白黄履言下之意,章惇不是故意针对你来的。他咀嚼着斋菜心道,章惇此人傲慢,专断,对于认准了的事绝不妥协。
从平梅山蛮后入中书,蔡确,章惇二人都是极力主张对夏进攻,对于此番议和之事极为不满。
蔡确确有窥测上意的成分在,不过章惇倒是出自一番血诚,难怪被后世网友称作‘铁血宰相’。
章越想到这里,从桌上夹了一筷子茄子道:“安中,你尝尝这手艺。”
黄履道:“度之,你再不拿出主张来,若陛下对你失去耐心怎么办?或暗中有什么其他布置?”
章越道:“安中,我没有其他布置,眼下当安定国内,收拾军心,陕西之事交给行枢密院,国内之事你我徐徐扩充财源便是。眼下我军新败,这时候不宜轻动,当以静制敌,守挫藏锋。”
黄履道:“以静制敌?守挫藏锋?怕是他人不解。朝中已有不少闲言碎语,指责你不顾大局。他们碍着你不敢言语。但我却听了不少。”
章越道:“我岂没有听闻,世人评议对我不过如天下的浮云,时聚时散,我下野过数次,今天早已不将朝议放在心上。”
黄履点点头道:“你办事素来按部就班,但陛下缺少耐心。是了,子瞻到京,你打算如何?”
章越道:“你听说了?”
黄履道:“子瞻是善人,但动则讽刺时政,又兼名望高,故陛下怕是难以相忍。”
章越道:“道之所在,不得不救。”
黄履道:“此事分寸,你需细细把握,我担心在此事上,你与陛下又是意见不一,生出争执来。”
“殿议时陛下不满你要办安济坊慈幼坊,还要疏通汴河洛河等,在太学开设医学。你我好容易才攒得些许钱财,又被你花去。”
章越闻言失笑道:“知道了安中,我知你为我着急。”
“此番临危受命,主持伐夏之事,我怎会不尽心。至于子瞻之事,我自有分寸。”
这时候黄好义回来,黄履又说了几句方才离去。
黄履走了后,黄好义大大咧咧地坐下道:“丞相,事我都办妥了。”
章越没理会。
黄好义见章越不搭理他,也不在意。自己继续一面大筷大筷地夹菜还与自己聊些见闻。
章越听了笑了笑。
他想起朋友两等,一等是给你提供情绪价值,他们可能帮不上你太多的忙,黄好义便是‘做兄弟在心中,有事电话打不通’这种,还有一等是能给你帮忙的,但能给你帮忙也是牛人,却难以给你提供什么情绪价值。
听着黄好义见闻越说越离谱,章越笑骂了几句。
笑过之后,章越从怀里取出几张钱钞(交引)来放在黄好义手中:“前日你家五郎百日没去道贺,这些算作我的贺礼了。”
黄好义看着钱钞,反是突然感慨地道:“丞相,这几日我老想起我们当年的事,咱们二人出闽若没有遇到唐九,没有遇到玉莲……丞相,丞相,你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就走了。”
章越又重新坐下,黄好义笑着道:“丞相方才说笑的,如今我方知‘丑妻近地家中宝’的意思,娶妻只要妻子性子贤惠便好,说来当年还笑诸葛孔明娶了个丑妻,现在方知我浅薄了。”
章越吃完斋饭当即坐着车驾返回章府。
合寺僧人皆出门相送。
章越路上正好路过章楶家门。
章越想起最近章楶与章惇走得近。
章楶与章惇交情本就比自己好,二人也是性情相投,而且因对夏主战之事,二人关系密切。自己回朝后,章楶看出自己要对夏用兵的决心,当时主动投靠。
但鸣沙城失陷后,章越对夏攻势渐缓,令章楶心生不满。
章楶因不受官家赏识的缘故,虽官至宰执,但也不痛快。他屡请前往西北将兵,却都为章越所否。
章越知道章楶有大志,也有足够能力。但当初章楶出任熙河路经略使,自己一再要他经略熙河要首重屯田,次重战守。
但章楶却是重战守,而轻屯田。
这令章越觉得不快意,又兼现在他与章惇走得越近,章越越是不用他。
章楶平青唐后也受到天子赐第,也在兴道坊,与章越府不过里许之隔。
章越路过章楶家门时,却见章楶之父章访带着十余名家人迎于道旁。
章越命马车停下,自己下了马车对章访道:“叔父。”
章访一直与章实和自己有所往来。二人见礼后,章访道:“丞相路过这里,为何不到家中一叙,歇一歇脚呢?”
章越道:“最近忙于朝政,改日再登门看望叔父。”
章访退下道:“丞相日理万机,请恕我冒昧了。”
章越问道:“楶哥儿身子近来好了吗?”
章楶因不受官家待见,才干在章越那也无从施展,最近又称病在家。
章访闻言叹息道:“丞相,实一言难尽啊!”
章越看着章访恳切的神情,于是道:“那我看一看楶哥儿。”
章访闻言大喜,他本意就是为了章楶和章越二人缓和关系。
章越进入府中时,见到章楶从床榻上起身道:“未知丞相大驾,有失远迎!”
章越坐在章楶身旁道:“质夫,无须多礼,身子近来可好些了?”
章楶道:“丞相也知道楶乃心病难医。”
章越道:“又是何苦如此。”
章楶痛心疾首地道:“丞相,王师所得之地,一寸一毫皆百战而得来的,绝不可弃。吕公著主弃地以议和之论,中书一无所知吗?”
章越闻言默然。
章楶又道:“我知朝堂会有人说兰会,天都山平夏城不弃,所弃者皆不可守的地方。如不与西戎议和,绝无高枕之日。”
“但弃地不仅有弱国威,且开取侮于四夷之端。主张弃地的似吕公著,孙固,韩维皆儒臣,不知边事之过计。但难道丞相也是不知吗?”
章越有些敷衍地道:“如今有得地与养民难以兼顾之患,防西贼还是防盗贼,不可知也。今弃一些地,与西夏换一些两路伐夏之俘虏,也未尝不可。”
章越与章楶聊得不欢。
章楶再度请求道:“丞相,我宁为一经略使,也不愿在京尸位素餐。”
章越道:“经略使怕是不能,唯有防御州或团练州知州才可。”
章楶变色,他显然觉得自己从签书枢密院自降为经略使已是够委曲求全了。没料到章越只肯给他一个知州,甚至还不是节度使州的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