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雯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抗声反驳,她闭着眼,只是“嗬嗬”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气息欲绝,嘴唇上淡淡的紫色仿佛掩住了那娇小樱唇原本的水红,指尖的血红凝结在发青的皮肤上,越发显得浓丽得可怕。返身过来的海兰察惊了一下,毕竟他见多识广,很快调转心思,只是心恨自己分身乏术,挥挥手命令自己的人先去祠堂寻找冰儿,自己扶着气得发抖的奕霄的肩膀说:“小王爷,别急。让你妹子起来缓缓气。”
进祠堂的人很快回来了一个禀报消息:“军军门林清逃逸了夫人说,她还要找些东西,一会儿再出来。”
海兰察觉得头疼:该走的没有走,不该走的却溜了。此刻,四围监视的人已经全部被撤走,林清敏锐得像山间的野兔一般,竟然利用这个万全的机会逃跑,所谓的功名官位也不想要,果然是个头脑清醒、不受控制的,自己须立刻下发命令,捉拿他才是。这里奕雯又把王硕祯捅成重伤,眼看就要不治,只怕于她又是一桩大罪。这趟差使,办得既憋屈又免不了地犯错,真是劫难他苦笑了一下,既然都这样了,还是依了她吧,乾隆手谕里命令赦免冰儿的死罪,但改送宗人府高墙圈禁,圣命如火,连回家告别的时间都没给她留下,这会子大约是她最后所剩的自由时间了
并没有等候多久,焦糊的黑色大门闪开,秋风习习,吹动里头人的葵青色衣袂,如翻飞在云端。她手里捧着一大叠字纸并书籍等,不少已熏成褐色,翻卷着焦黑的边缘。大约进去的人已经把“恩赦”的事告知了,但她脸上依然不见丝毫大难过后的喜悦或放松,仍是绷着,见海兰察迎过来,才说:“他们说的是真的”
海兰察躬身道:“是皇上恩赦夫人死罪,不过今日就要送夫人去宗人府。往后日子或许不大好过,但对于家人,总是个希望,对夫人也是”
他是在开解,冰儿只有苦苦一笑:“总算多几天时间,只不知道这些谭青培的手书文稿和日常读的书籍里是否有奕雯的解药。瓶瓶罐罐都被他毁了,他还真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决绝得彻底”她转头望着海兰察:“奕雯呢”
“在那儿。”海兰察犹豫了一下说,“小格格刚才手刃了王硕祯若是再早些,倒能算她剪除逆党的功绩,只是人都已经捉定绑好了,她这一举动,实在”
冰儿诧异地直视着他:“怎么,她还会被问罪”
大约免不了海兰察不敢再刺激她,低了头不说话。冰儿自然明白意思,转脸找寻奕雯的身影,却见奕霄疾步过来,含着热泪跪倒在面前:“娘”
冰儿不由欣慰得热泪滚滚,颤抖着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蹲在他身前仔细地打量他的脸:“瘦了黑了老天爷眷爱,我还能再见到你”
奕霄哭着说:“娘我和皇上说去,请他放过娘吧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不当什么劳什子郡王,换我们一家子还回杭州当平头老百姓好不好”
人哪,总是千方百计求取功名利禄,再想抽身谈何容易冰儿不及与他说这些,摇摇头,含着泪抚摸着儿子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恨不得把他的样子刻在眼眶子里,半晌才从抖动的嘴唇里发出声音:“我罪过大了,皇上肯饶我的命,我还敢求其他什么你妹妹”她回头看着呆立一边的奕雯,心疼难当:“你不要怪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不经历那些,她怎么懂人间的道理呀可惜她身中剧毒,我还不知道有没有法子救她。你求求皇上,不要再熬审了,更不能再动刑了,让奕雯好好回家过她最后的几天日子吧”
奕雯“哇”地一声嚎啕大哭,醒过来似的跪扑到母亲怀里,哽咽了半天才说:“我后悔我不孝顺,我后悔我遇见阿祯”她想着那个明媚春日的明媚午后,他们初见时愉悦放松,哪里能够料到牵出这样一段孽缘若是从来没有遇见过,日子又会怎样奕雯无数个“悔”字说不出口,可心底里又无比怀念曾经的美好时光,被王硕祯捧在手心里稀罕、宠爱,他们的感情如此纯美,有过了,又何必后悔
“娘”奕雯把脑袋蹭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鼻端还残存着王硕祯的血腥味,但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明明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慢慢接受了,最怕的只不过是不能好死。我希望有人,能像我对阿祯一样对我”
“傻孩子”冰儿搂紧了失而复得、又要得而复失的女儿,“最难莫过于坚持,明知道希望不大,还是要坚持。想想你爹爹,你还想做傻事么”奕雯在她怀里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昏天昏地不知道是多长时间逝去,只觉再次抬眼,西边天空透过铅灰雾霭,终是飘满赤缯般流丽的云彩。海兰察无比耐心地等待着,终于见到冰儿从哭泣的儿女中抬起头,坚毅的目光飘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海兰察暗叹一声,发声道:“不早了还要赶回去,天黑了,进出城门都得记档。”
冰儿在奕霄的额头上,奕雯的脸蛋上轻轻吻了一下,对奕霄道:“高墙锁禁的惩处,只怕日后不光不能见面,也没有传递只字片语消息的机会。你去求皇上,说我不求其他,若是能侥幸找到解救奕雯的药方,请他无论如何许我传递出来,我会永远顾念他对我的这点垂怜”
拖不过的她忍不住又将嘴唇触在奕霄奕雯的脸上,少年少女的肌肤,光润得能掐出水来。靠得太近,她几乎瞧不清他们的容貌,缓缓站起身来,才能望出他们脸上的泪痕,在夕阳下闪着金色的反光。不远处那辆马车,马匹早已整装待发,不时“咴咴”地响着喷鼻,她缓缓地踏上车,等待面前那条路在马蹄下移动,这路,看似漫长而没有尽头,其实一直走向炫美夕照后的黑夜中去了。
马蹄扬起漫天黄土,绝尘而去,远远一骑飞驰而来,马上男子一身素衣,黑发中寥寥的银丝在晚霞中反射着光,他额上带着薄汗,大口地喘息,茫然四顾。
然而今世暌违。
宗人府设有空房,专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