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戳到英祥的伤心处,那个曾经抱在怀里爱不够的小丫头,这么久未见,如今竟然连是什么模样都模糊了,当爹爹的几乎要为这个不知命运如何的女儿落泪,掩着眉骨摆摆手说:“天命我不能与天争”
冰儿怔怔的,却又什么都不敢说,只好把酒倒在嘴里,让那香醇甘洌的滋味在舌尖打了几个滚,咽了下去。想到明天那极其重要的计划,她不敢过量饮酒,把杯子放在一边,叫侍女过来换上了木樨清露,以水代酒陪着英祥饮了几杯,才劝道:“不管天命是怎么样的,你都别喝太多,喝酒也帮不了忙。”
英祥心里愤懑难言,但许久以来养成的自制的习惯,果然不再豪饮,在菜盘中挑些蔬菜慢慢吃着,时而抬头望望天上那轮圆亮如玉盘般的明月如今月圆,人却不圆,他们两个,明明儿女双全,却孤寂地对坐在这里,相视无言,都不知要讲些什么能让自己开心的话出来。
想了许久,才终于想到一个或许能高兴一点的话题,英祥说:“都忘了告诉你,今儿傍晚才从驿站里送到的家信,奕霄在科尔沁办完了丧事,准备就是今日出发回京。估摸着若是快马,不出十天就能到家。”
冰儿眼泪潸潸而下,这是喜极的泪水,迫不及待问:“他一切可好”
“还好。”英祥道,“皇上的意思很明了,将来这个位置就是他的,所以扎萨克里各部的台吉也还敬重他。丧事虽然辛苦,好在也顺利办下来了。只是让奕霄以后一辈子呆在草原,不知他习惯不习惯”
冰儿此时已经想不到那么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这次,奕霄回来,也与清水教的事情全不相干,也与自己斗胆即将犯下的大错全不相干,她可以放下心来大胆算计,做母亲的唯有最后一个愿望,希望就算自己被问罪,也还能有机会和奕霄再见最后一面。
与儿子的这一面是否属于妄想殊不可知,但第二天眼睛睁开,一条布满荆棘、却一定要走的路已然摆放在眼前。冰儿瞠瞠然坐起身,还带着一丝做梦般的恍惚,可是四下里望望,一切如旧,她的计划也应如旧。
坐在妆台前,西洋的水银玻璃镜照出的人影极为清晰,藕荷色的衣领上别着一枚珍珠饰扣,领子上方露出的皮肤亦如那颗滚圆的南珠一般洁白细腻,周围服侍梳妆的侍女由衷赞道:“夫人今日重新穿回正常颜色的衣裳,真是好美”出门做客,自然不宜再穿素服,冰儿浅浅笑着,也不答话,任那个小丫鬟在自己发髻上小心插上珠花和宫花,在发髻上插着的带些灰调的藕荷色宫花的映衬下,镜中人有绿云般的鬓角,珍珠色的额头,眼神有些迷离,定定地凝视着耳边打秋千的珍珠坠子,直到那小丫鬟又道:“夫人觉得怎样要是满意的,咱们先开早膳出来可好”
冰儿含笑点点头说:“你是个聪明丫头,我很满意。早膳就开在堂屋里吧,我简简单单吃一点,要出去串门子。”
早饭和英祥一起,他仍然只肯啖些白粥咸菜,不过也较以往脱了些悲哀神色,对冰儿道:“你今天是准备到傅恒那里走动走动”
“嗯。”冰儿点点头,“先还要去城隍庙边的集市逛逛,想买些东西。”
女人家喜欢逛街买东西哪怕不缺也爱这口英祥丝毫没有多想,点点头随意嘱咐了两句“小心”之类的话。
她去的是城隍庙边的集市,但并没有逛着买东西,直接嘱咐车夫把车子驶进一家小客栈。随扈的几员侍卫有些惊诧,其中为首的一名问道:“夫人到这里做什么找人么”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冰儿连隐瞒撒谎都不觉必要,点点头说:“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你们外头等。”
几个侍卫大眼瞪小眼,终于,那个为首的陪着小心说:“夫人明鉴,这皇上的意思您是明白的,如果要见人”
冰儿毫不客气说:“怎么,大过节的,你们非要让我不痛快么哪里觉得不对,你们就去回报皇上就是了现在就去”自说自话下了马车,眼光一横,抬抬下巴对车夫打扮的谭青培说:“你服侍我进去,让他们赶紧地去宫里回话便是。”头也不回走进了客栈。
那名侍卫咽了口吐沫,回报自然是要去回报的,但她说的也没错,大过节的,皇帝在自家宫里忙着祭月、赐字、设宴、招待蒙古亲贵自己也不至于快马加鞭赶进宫里就为了说这一句话,横竖这趟门子出好回家了,自己这里再派番役过来查验,再亲自上折子回报乾隆她那么笃稳而自信,一点害怕担忧的意思都没露出来,想来也没啥急事。
她上了客栈的小楼,隔着镂花的窗棂看着下面的人,果然她做戏做得好,他们没有生疑,只不过牢牢地看在门口,互相说些闲话,大约等发现不对劲再去汇报,一切都已经终了。冰儿回头严峻地看着谭青培,泠然问道:“奕雯在哪儿”
昨日谭青培借故请假,回去把一切都办妥了,他抬抬下巴指向一间屋子,随即抱着胳膊跟着疾步的冰儿推门进去,才说:“我没有骗你吧”
冰儿顾不上与他答话,早已双目盈盈,里面床上抱膝坐着、一脸紧张神色的不是奕雯又是谁又是三个月没有见到她了,与上回见面时小丫头的眉目舒展、一脸笑意比起来,这回她的眼睛里满是惶遽和惊忧,原本滋润饱满的小脸也消瘦憔损了许多,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的日子并不好过。奕雯似乎不认识一般盯着母亲看了半天,才扁了扁嘴,大眼睛里落下几滴泪来,可她依然牢牢抱着膝盖,连张开双臂等待拥抱的动作都没有。
冰儿内里酸楚,顾不得心头的大事,先抚慰女儿要紧,她恍若没有听见身后谭青培的咳嗽示意,几步上前,捧着奕雯的小脸,心疼地问道:“你还好么”这时才发现奕雯的胳膊上拴着一条锁链,没有钥匙,要用锯子锯开,绝不是一个人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成的事,她心里恨谭青培,可是她警惕,人家也一样会警惕,也怪不得他,只好假作未见,只轻轻地抚摸着女儿那已经被勒红了的手腕。
奕雯浑身剧烈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努力摇摇头,泪水断了线似的直往下坠。冰儿抱紧了她,努力融化她的害怕,柔和地对她说:“别怕,别怕,一切就快好了,娘会救你出来”
奕雯好久才终于肯松开一只抱膝的手,轻轻放在母亲肩头,磕磕巴巴小声道:“娘,这个人你别信他”
这个人指的是谭青培无疑,冰儿不晓得他把奕雯弄出来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这孩子很害怕是一定的。身后,谭青培流露出不耐烦来:“婆婆妈妈做什么等事情办完,我自然把她交给你。”冰儿暗暗咬牙,眼角余光瞥去,这位她称作“师父”的老人一脸亢奋的红光,乌珠里灼灼闪耀,盯着自己时带着可怕的狞厉。她知道,如果想这会儿翻脸救奕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