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则正再见到英祥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江南人的风俗,下午“水包皮”,澡堂子有的打发时间呢。灯下远远见到英祥,长身玉立,翩然而至,那一身细布暗花黑褂子原本普通得紧,偏生穿在他身上有模有样,衬得英姿如玉树临风。待到走近了再看,辫子结得整整齐齐,脸上积垢洗去,又被池水蒸蔚半天,肤色似乎白净了许多,浓眉秀口,一双眸子亮如晨星,竟有令人不敢逼视的飒飒英气。邵则正尚在发呆,英祥上前两步,提袍下跪行礼,又道:“大人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英祥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邵则正赶忙扶起英祥,笑道:“果然是人要衣装佛要金你这一来,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竟然不由客气起来,摊手向前,道:“家常便饭,我们小酌共叙。”
一桌不过四人,除邵则正之外,还有两个是县衙的刑名和钱粮师爷,素来是县令最为倚重的两个人。刑名师爷姓方名鉴,字镜己;钱粮师爷恰巧姓钱,名叫慎思,字恪谨,都是绍兴人。两人很客气地与英祥见了礼,便问台甫。英祥在京时也有表字:希麟,原本是福晋生他前夜,梦见麒麟送喜的祥瑞,便取了这个彩头,又以孔子遇麟而生,获麟绝笔的典故,起了这个表字1。不过自小大家不是称他英大爷,就是称他英额驸,除却几个文友,从来没有称表字的习惯。此时少不得告诉众人,大家一起拱手说了好些“久仰幸会”的话。
一道坐下喝了两杯酒,顿觉交情不同了。英祥其实是极聪慧的人,从小读书又读得透,做事又有人指点,虽则以往有些纨绔脾气,如今也消磨得差不多了,席间三言两语,觉察出这位县太爷在这个位置上蹭蹬了好些年份,却总是升迁无望,心里有些难言的郁闷。而两位师爷,管钱粮的尚觉忠厚,管刑名那位两颊无肉,眼神尖锐,语词刻薄,就显得比较厉害了。英祥今日喝了几杯好酒,不过并不敢忘记自己此时的身份,好在他的酒量尚可,邵则正都有些微醺,他已然面色如旧,清醒得很。
终于酒足饭饱,已经陶陶然的邵则正又发了几句牢骚:“今日你和你堂客都受了些羞辱,我心里都明白。不过兰溪卢家,我一来这里,就有门子给我送护官符来的,我虽是个令尹,根本不及他们家老爷子一小指头你不在官场,不懂这些门道”
英祥哪还有不明白的朝廷有人好做官,邵则正倒恰恰是个朝中无人的角色,辛辛苦苦、谨小慎微打滚这些年,依然得不到上司青睐,不过倒是如此,英祥对他放下心来,笑着劝慰:“大令放心,我吃辛苦、受折辱,已经是常事了。大令不必挂怀。”
邵则正点点头说:“你明白道理就好。今日一见,便觉得你是个能干的人,果然不光文章写得好,看事情也通透。”他未等英祥谦虚,摆摆手说:“你不要跟我客套,我倒是今日要得你一句实话:我这里少一个书启师爷,你可愿意入我的幕下”
英祥急忙起身下地打千儿道:“大令抬举了英祥何德何能,敢担当这样的重任”
邵则正伸手扶他起来:“实不相瞒,我这里来往文书原本都是我自己动笔写为主,那些禀帖、夹单、双红、信函、应酬等每每写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我自己虽然也是科举出身,不过是科场侥幸而已,实在没有文字长项,县学里考核地方生童的学业,拟题、批卷等事务我也吃不消,又怕人说我不公,实实为难得紧你若不嫌我这里脩金菲薄,就不要再推辞了”
这话出来,英祥再客套反而显得虚伪,且他苦了这些日子,也实在想要这样一个体体面面赚钱养家的活计,当下又叩谢了邵则正的厚恩。邵则正满意笑道:“如此,我就给先生下关书了”
英祥觉得一切恍如隔世:前一阵自己还是码头上拉纤抗包的脚夫力役,到处受人欺负,为人轻视,突然一夕转来,竟得到了“先生”的称呼,虽然和自己盛极之时相比还是天壤,但与之前相较,亦同云泥。
另外两个师爷也忙过来贺喜,方鉴那双眼角微微下垂、以至于有些“三角”的眼睛直勾勾盯了英祥,眉棱一挑笑道:“希麟先生,可喜可贺啊”
英祥见他目光,心里便是一跳,忙谦和笑道:“镜翁抬举得太过了后辈小子,何德何能,敢当镜翁先生之称唤我名字便了。”
方鉴神色显得怡和些,拍拍英祥的肩膀道:“今日衙门里的事,其实我都看在眼里。那起子胥吏,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多小心吧。好在如今大令给你这个身份,算是有了一道护身符了不过,仍以不张扬为宜。”目光沉沉看了看英祥,也不再多言,先向邵则正告辞了。
英祥咀嚼着他的话,心下倒有些疑惑,还在想着,邵县令道:“你如今家贫,我先开给你一季的脩金,明日堂堂皇皇把收赎的银子、赔退的银子交了。腰板子也能够挺得直一些。”
英祥一阵感动,几乎又要下跪给邵则正谢恩,邵则正酒后迟缓,等他膝盖弯下才伸手去捞他:“这是干什么”英祥到底磕了一个头,才说:“大令厚恩,我以后结草衔环一定要回报”
他回到家,见冰儿已经等得焦躁不安了,忙抚慰道:“没好意思叫人给我跑腿,好跟你知会一声。不过,今日不是坏消息”他坐下把邵则正请他入幕的事情说了,高兴地说:“你看,你又有了孩子,我也找着了适合的事做。这不仅是否极泰来,而且还是双喜临门了”
冰儿到底比他多疑些,皱着眉、乜斜着眼睛问:“这个县令就一定可靠会不会是和卢家一伙儿,想法子赚我们的不是都说官官相护么”
英祥道:“那也只有我自己多小心了。不过,真要设计害我们,这样也未免太费神了些。”他又拿出刚得的脩金银子和路上在夜市里买的一些吃的,摆在桌上道:“至少眼前,不必愁赔退的钱和收赎的钱了。你今晚吃了什么若是肚子饿了,赶紧趁热吃点为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点”
不管怎么样,在这段惨淡的日子里,这总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冰儿抛开肚子里的疑惑,也有些淡淡的喜悦,抚了抚小腹,心头又是一阵暖。
英祥怀揣着三分警惕,换上县太爷新送的长衫,到县衙里做事,身份一变,随之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衙门里头号捕快吴头儿,请小徒弟送来张帖子,邀请英祥一道吃个饭,不光是请了顿花酒,而且恳切地打了招呼:“博先生是读书人,当不与我们这些下贱东西计较。之前小徒弟们多有得罪,这顿饭蒙博先生赏脸过来,也望看我老吴的薄面,不计较伙计们以前那些官司了”
英祥虽然记得以前在班房受过的苦头,但此刻自己刚刚到衙门里,还没有弄清其中盘根错节的利害,他本性颇为深沉,也知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此刻自然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让吴头儿直呼他“是个痛快人”
而最不痛快的莫过于卢宝润,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结果弄得一场空。秋天时他被家里的老爷子逼着上省城准备来年的乡试,一肚子算计也只好暂且撂开。英祥两口子总算过上了好日子,房子也换了新地方,住得也宽敞,吃穿也不犯愁。可谓是否极泰来了。
转年的春天,冰儿足月,顺畅地生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