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那些伙计早就看呆了,见这美貌女子大踏步出来,真个强盗似的一脸峻色,瞧到谁脸上,谁就是脊骨发麻。冰儿道:“钱我放在这里,不够的以后再补。施药救人是积阴骘的事情,谁拦着我别怪我不客气”说完发足就跑了。那些小伙计赶紧上前救掌柜王德,喷了两碗凉水、掐了半天人中,他才倒抽一口气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好一会儿才发急说道:“你们都是傻的还不快告诉三爷去”
冰儿拎着药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到了门口,首先入眼的是他们院子门口拴着的那条草狗,平素倒是挺机灵、挺威风的,这会儿蔫蔫地趴在地上,吐着半拉舌头,见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一旁可见一些呕吐和排泄物。冰儿捏着拳头,心里恨毒了陈氏,不过此时最要紧的不是对付她,她飞奔进门,见英祥正在烧热水给孩子擦洗,她急急问道:“好些没”
英祥的眼眶子都是红的,慢慢摇了摇头。冰儿上前看奕霏,小小的娃儿脸色蜡黄,咬着牙关只有丝溜溜的气息,小手小脚抽搐不止,反而是小胸脯上下起伏得极为厉害。冰儿几乎要跌坐下来,强撑着给孩子又把了一脉,泪水已经忍不住地一串串直往下掉。怔了一会儿,她才打开药包,抢药时匆忙,只管捡着需要的往里头放,此时才开始分拣,估定分量,她的双手抖得几乎不能操作,泪水砸在手背上,滚进药料里。英祥见她这样子,心里也知道病情不妙,可惜帮不上忙,只有紧紧揽着她,把自己硬是支撑的那股力量分些给她。
好容易拣出一服的剂量,英祥匆匆拿到厨下煎药。他亦是忧心如煎,颤抖的手把锅碗瓢盆碰得叮当作响。可煎药是要慢功夫的,只有心忡忡地坐在小凳上吹火,等着药气慢慢弥散,锅中水渐渐由清变浊,呈现出暗沉的褐色。
“英祥”
里面的这声凄楚传唤让他心头一凉,但还是努力撑着说:“快了就要煎好了。”
半天,里面才又传出带着哭腔的一声:“不用煎了”
英祥看着铫子中翻滚的褐色水花,清苦的药气和着袅袅的蒸汽在不大的堂屋里升腾,他的眼前一片雾气,而心似乎也被这片雾霾蒙住了,钝钝的只觉得沉闷,忽而像被一弯利刃划开那片沉闷,锐痛霎时间让他克制不住地浑身缩成一团。他听不见里屋的动静,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撞在天灵盖上,牵得整个脑袋疼得几乎裂开。他明白此时自己应该进去,却本能地逃避,只愿意蜷在那里不动,明明呼吸不过来,却渴望若这只是个没有醒来的梦魇该有多好
里面声音的悲意愈重:“英祥”
英祥死死地咬着后槽牙,用拳头狠狠地在自己疼得要命的头上砸了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个男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纵然是被抛弃在这样穷困的境地,里面还有一个女人更加脆弱地等待自己的怀抱与安慰。他艰难地站起身,踉跄地行进在堂屋到里屋那短短的一段距离里,到了门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眼睛的酸楚,来到奕霏的小床前。
他聪慧、可爱、漂亮、懂事的儿子,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小床里,长长的眼线、浅浅的双眼皮,跟他的母亲和外祖父拥有一样的精致弧度;小嘴有些干裂,微微地嘟着;小手伸在脸侧,每根小手指稍稍弯曲着,尚能看见手背上一个个小小的酒窝他跟睡熟时一样乖,只是没有了小肚皮轻微的起伏,也没有了令人心醉的呼吸声。英祥探手去抚摸他的脸蛋,依然是那么温暖而富有弹性,可英祥知道,这温度、这弹性,很快就将如同他生命中那些已经消逝不见的美好一样,永远地离他们而去,再不复回
他终是不忍再看这美丽的小生灵,转而抱住床边那个颤抖不止的肩膀,与她一同掉落眼泪。
那个肩膀的主人却突然暴虐起来,拳头雨点般砸在英祥的身上,这不是平时打情骂趣的力度,而是生生地把她的所有的恨发泄在他的身上。英祥只觉得胸口、肩臂一阵阵钝痛,渐次叠加,涌到骨髓里,几乎难以忍受。可和他心里的痛楚一样,英祥感觉这样的疼痛是自己应得的部分,无法逃避,也无法减轻,只有接纳,只有忍受。
上苍不公,对他们尤为不公,在人生的大浪中,他们如被抛弃的小船,只好随波逐流,却无法把持
怀里的人儿终于捶得累了,那双拳头瘫软下来,紧随其后的是裂帛般尖锐的哭声。英祥第一次见她这样地哭,疯狂地嘶吼,然而看不见眼泪,只看见双目中血丝层层,如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惨呼。英祥就如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一样,无法安慰她,只好任凭那疯狂在自己的怀里继续延续,直到再一次累得发不出声音为止。
两个人在昏天黑地的痛楚中迎来了人生最黯然的一个黑夜,肚子里未进粒米,却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只是终于平静了下来。冰儿无力地指了指一旁的油灯,英祥拖着发麻的步伐把灯点亮了。
“还有多少热水”冰儿轻声道,“我给霏儿擦个身,让他干干净净地去。”
“早上的热水已经凉了。”
“不,我就要热水不然,孩子会着凉的。”
英祥明白她的执拗,心里也不愿再存在冷静和常识,点点头到外间烧了热水进来,和妻子一起把小小人儿全身擦洗干净,那身体上又飘出淡淡的乳花香味,他们在那冰凉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在那渐渐僵硬的小身体上揉了又揉,才依依不舍地从箱子中找到奕霏最好的一套衣裳为他换上。灯光下看不清脸色,只觉得依然白嫩,叫人恍如做了一场梦。只是这梦,恐怕醒不来了
不知不觉中,天又亮了,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细雨霏霏中来,也在细雨霏霏中走。邻居里有些爱打听事情的,在门口探头探脑,见英祥颓然出来,悄悄问道:“昨天出什么事了你们两口子又是哭又是闹的”
英祥闭闭眼,知道瞒不过,自己也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苦涩说道:“孩子夭折了。”
“哦”问的人露出同情的神色,又劝道,“一个奶娃娃,也不必过分伤心,以后还会有的”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英祥想着先人的语句,心里痛楚之余竟也有些通透之感,苦笑道:“谢谢你如今伤心也无用了。”
那人确是好心,指点道:“未满季就殇了的孩子,也不过是火化,或者拿席子裹了葬在郊外。这天气热了,倒也耽误不得,否则很快就有味道的”
英祥茫然四顾,又道了一声谢,心知人家的话有道理。回身和冰儿说了,见她恍若没有听见一般,叹了口气,只好自己做主,去为孩子准备裹身的席子和下葬的地方了。
冰儿看着空落落的家,心里却蓦然涌起强烈的愤恨。奕霏被一领薄席裹走了,她心里空荡荡的哪儿都不得着落,望着孩子离开的方向发了半天呆,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作孽啊这么乖巧的娃娃”她转脸一看,是陈氏,装模作样用手帕擦着眼角,见自己的注意力转过来了,便亲昵地抚着冰儿的胳膊道:“也是和孩子的缘分未到,也是这家里实在太穷了你这样的人材,何苦熬这样的穷日子,弄得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
冰儿冷冷笑道:“那怎么办呢命不好。”
陈氏瞥瞥英祥横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