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朝奉拖长声音喊道:“大瑕疵云根2一块”票台开好当票,冰儿眼睁睁见自己从未离身的玉佩被一块绢子裹上,收到了里面的库房中,她心里陡然一酸,不觉挂下泪来。那名坐柜的大朝奉恰恰把十二两银子3送过来,一个十两的锭子,一个二两的锞子,用戥子当面秤平了,才道:“都是足丝的银子。”又递过当票,说道:“收好。”
冰儿怕看见自己的爱物倏忽不见的样子,接过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
再次来到县衙,腰里有了银两,也就有了底气,班房里躲过皂隶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好在因着自己怀孕,那个皂隶头子也没有刻意为难,不过手头上似有似无地占了点便宜,揩了点油,接过那枚锭子掂了掂,笑道:“你是个识趣的。”把锭子揣入怀里,一边拔脚向里去,一边道:“等着。”
冰儿的心一沉,但此时除却等着也无他法,那颗因忐忑而不断窜蹦的小心脏撞击了胸腔好一会儿,终于见里头两个最低等的白差,架着英祥的腋下,把他扶了出来。她赶紧赶上去接过手扶着,忍不住地脸上一阵滚热:“你还好吧”
“还好”英祥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又打量了一番她的身子,犹疑着也问:“你还好”
冰儿知道他的意思,沉着地点头道:“放心”
正说着,里头一人急急赶出来,对着他们就是一瞪眼:“婆婆妈妈做什么赶紧地走”英祥大约腿里也受了伤,拖着步子行不快,在班房狭窄的甬道里,迎面撞见一群人,为首的戴大帽子,素金顶戴,没有穿补服,但可以猜得出,亦即本县的知县了。英祥隐隐记得听人说过这是个榜下即用的县令,姓邵,其他性格脾气、官箴派头一无所知,见两边的差役噤若寒蝉一般,大约是知县下班房来巡视,心道这名县令倒还不是任由下头弄鬼的颟顸人,因而避到一旁。
邵知县左右看看,对昨日为首的那名皂隶道:“记得上回与你说过,班房里要多整顿,无辜的人不要扯进来才是”用下巴指了指英祥道:“这是怎么回事”
皂隶知道他是抽查,有心给英祥使个眼色,但在自己老爷的眼皮底下,不敢弄鬼,陪笑道:“太爷明鉴这个人与人斗殴,叫进来查一查的。是不是”扬起声音问英祥。
英祥自知这些人的做派,但以往与京里做官的朋友闲聊时,也知道他们里头盘根错节,轻易不得沾惹,想到自己此时的身份,又既然已经出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个对头不如少一个对头,因而点头道:“是,小民愚昧,谨受教了”
邵知县目视英祥看了好一会儿问:“你读过书”
英祥一身灰扑扑的长衫,苦笑了一下道:“识几个字而已。”
邵知县显见的不信,不过此时繁忙,也顾不上与他啰嗦,点点头继续朝里巡查,那帮子皂隶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到了门口,英祥走路越发艰难,冰儿在白日光线下,才看见他额头上俱是细密的汗珠,脸色发白,嘴唇都失了色,要紧扶他在路边坐下,英祥放松了下来,斜倚着身后的青砖墙道:“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去给你叫滑竿。”
“哪来的钱”
冰儿含泪道:“我身上还有我家老爷子赏给我的龙纹玉佩,我当了救个急。”
英祥微微喘息着说:“我就知道,把人从那种地方捞出来不是件容易事情。可惜了”也无力再多说什么,闭上眼睛似睡不睡地倚着,浑身像被吸干了一般。
好容易到了家,冰儿摸出几个大子儿付了滑竿钱,扶英祥到床上躺下,到隔壁央求着借了一盆热水,方始插上门,检查他身上的伤势。英祥苦笑着举起胳膊道:“怪道都说阎王好过,小鬼难捱,官刑亦不过笞杖拶夹,还有规章额度,怕出人命;那个地方暗无天日,只要不死,随便可以折腾。你知道这痕迹怎么弄的”他自己触了触胳膊上一道道紫得发黑的伤痕,痛得倒抽一口气,继续说道:“先说叫尝尝捆的花样:要松的,挣两下就能挣出来;要紧的,叫你血脉不通,呼吸不畅,肢端坏死;这还不算,还有花式:说粽子就像粽子,说野鸡就像野鸡,说仙人指路就像仙人指路,我亲眼见几个人指头被捆得掉落下来,还看见那些倒挂的、反拗的,瞧着都替他们难受。我这里是被扎紧了胳膊,一开始只是有些痛,刻把钟后手臂酸麻酸麻的,像蚂蚁啃噬一般。然后他们拿了一把竹筷子,一根根顺着绳缝往肉里硬塞。塞了三四根,我就痛得气血倒涌,而他着实塞了十几根筷子,那时若他是问供,我估计就是自诬也愿意了。后来绳子解开,筷子全嵌在肉里,都是拿小刀一根根剔出来的。”
冰儿听得毛骨悚然,问道:“那你走路不便当,是挨笞杖了”
“不是。”英祥小心用受伤的手卷起裤腿,膝盖小腿上亦是一片青紫,上面密密地渗着紫红的出血点,还形成回环形的花纹,“跪链。一盘磨得锋利的铁链,拿杠子压着膝弯跪了一个时辰,说是给其他人做个榜样。”他大概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苦笑中带着一些颓丧色:“我原以为我也算是个读透诗书的人,却原来遇到皮肉之痛时仍是个懦夫”
冰儿含泪道:“谁的皮肉不是怕痛的何况你并没有做错事。这若还要自责,普天下还要圣人、英雄做什么别说这些了,譬如是我们遇到的劫难,渡了这一关也就好了。你别多想了,现在是好好休息。我当玉佩还多了些银子,现在去买些药酒,早些针砭敷药,淤血消散得快,不留内伤。”
英祥点点头,见冰儿麻利地往外走,急忙道:“你不许心急,当心身子”见她走了,虽然困倦之极,但根本没有睡意,满脑子都是那一幕幕活地狱般的场景,印证着以前读史书时那些节义之士的传记传奇,如今身受刑罚,才知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要顶着那样生不如死的苦痛煎熬坚持自己的节操理想,果然是最艰难的事。自己读万卷书,然躬行太少,果然还是一身的轻浮自满脾气。吃此一堑,不知以后能改掉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1当铺里的行话,表示“十”数。
2当铺里的行话,云根表示宝石、玉石。一般当铺都会把东西说得糟糕,以免将来赎当的时候起口舌。
3清代银、钱折换率不同时期不等,一般来说乾隆间铸币质量最好,钱也最值钱些。不过还是按常规一两银子折一吊来算。鸦片战争以后铜钱越来越不值钱,那就另当别论了。
、身沾泥絮撑苦日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几天忙得写作状态不佳,内容比较无趣,请忍一忍。
好在冰儿颇通医药,用银针刺出淤黑的污血,及时敷药,除了胳膊上伤重的地方稍生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