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喝下一碗热汤,浑身似乎回了暖,苇儿殷勤地说:“早些安置吧,还可以睡两个时辰,等皇上叫起后,你总得先去谢恩,这会儿养养精神也好。”冰儿半晌端着茶碗不说话,末了道:“也没困的意思。我得想想”
“明儿再想,不成么”
冰儿却是泫然的神色,好久才懒懒道:“好吧,也不折腾你们了。”到了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眼见得妆纱帐子上透了窗户纸的淡青色,冰儿掀被起床,坐在床沿上,却又望着房外点点昏黄的烛火发呆。苇儿忙带了侍值的宫女前来服侍,冰儿梳了头,拿青盐擦过牙、漱过口,见天已大亮,问道:“皇上这会儿已经叫起了吧”
“是。已经辰初了。”
冰儿点点头,道:“给我拿那件月白素缎的衣裳。一会儿我去请安。”
苇儿犹豫道:“那件是不是素了点儿您回来,怎么说也是好事,还是那件盘金的水红袍子比较合适。”
“月白的。”冰儿淡淡道。苇儿便也不好说什么,默默地为冰儿换了衣裳,浅蓝素色的袍子,只镶了一条银灰色的云头宽边,别无织绣,映着冰儿略现苍白的肌肤,格外凄冷,苇儿见冰儿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眼睛深不见底,暗暗心惊,犹豫着道:“主子好容易回来,皇上一定愿意见您快快活活的”
冰儿冷冷一笑,没说什么,快步向门外走去。
“回公主,万岁爷说,今儿忙,没空见您,请安的意思他知道了,您身子不好,回去好好调养,晚来去给太后请安。”养心殿执事太监对冰儿道。冰儿怔怔的,望空想了会儿什么,起身道:“劳驾,帮我看着点,皇上什么时候空着,我有急事要见他。”
乾隆身边的太监都是他严格调教出来的,哪儿敢为冰儿做这个眼线,只是陪笑道:“公主体恤奴才吧万岁爷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昨日如意传话时不慎多了一句嘴,叫一顿板子打得臭死,奴才们”冰儿长叹一声,冷笑道:“皇上还能一辈子不见我么”说罢,径自在一边台阶上直挺挺跪下:“我等着。”
也不知道跪了多少时候,终于有人来搭理她了:“公主,皇上说,请您进去。”
冰儿忙起身,却不知双腿已经跪得麻木了,猛一站起来竟没站稳,旁边的太监忙扶住她。冰儿定了定神,觉得膝盖上的旧伤又有点疼,一瘸一拐进了西暖阁,乾隆一身弹墨便袍,就着窗边在写些什么,直到冰儿请过安,才抬头淡淡道:“不用跪了,起来吧。”冰儿垂手立在一边,正考虑如何开口,却听乾隆道:“正好有个东西让你看一下。”便伸手递过一个折本。冰儿定睛一看,却是秋决的名单,眼睛迅速下移着,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耳边有些嗡嗡的,一时似乎连字迹都模糊了,乾隆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本来部议是磔刑,朕想他毕竟是自首,减了一等,大辟,十月初三。”
冰儿默然无声,心里空落落的,似乎精神都被抽干了,突又听乾隆说:“好了,别哭了”才发现自己原来在哭,手一抹眼睛,手背立刻湿了一片,视线清楚了一些,只见米色的折本上俱是自己的泪痕,“慕容业”三个字已经洇得模糊了,朱批像血滴在纸上,红得刺眼冰儿还是心有不甘,问道:“难道就没有”
“没有”乾隆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也不想想,朕凭什么赦慕容业不死就凭他杀了朕四个州县,七个武官吗就凭他脱逃流刑,占山为王,谋叛自立吗他全无可赦之由而你你就叫个心痴”
冰儿低头哽咽得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还是乾隆起身抚慰她:“你也吃了不少苦,朕知道。不过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冰儿感觉到乾隆温柔的手指正轻轻揩抹她颊上的泪水。“别让朕看着你心疼了,快回去好好养着吧,朕已经吩咐了御医给你好好请个脉,用点好药调养一下,刚叫人送了十两燕窝到你宫里,每日拿冰糖熬粥喝,你自己个儿身子要紧”
冰儿猛地抬头,眼中莹莹,泪水直欲夺眶,却硬是忍着,道:“好,我不求阿玛赦了他,但求他最后这几天,让我天天去陪着他”
乾隆冷笑一声,语气寒冷入骨:“哼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你倒是不要廉耻朕也随着你不要廉耻了么”
谈僵了,冰儿深吸了口气不作声,乾隆夺过冰儿手中秋决的题本,见满纸泪斑,眉头皱了皱,气鼓鼓道:“你跪安吧”把题本扔到边上,回到炕几上处理其他折子,半晌却未闻响动,抬头怒道:“你要朕叫人来拖是不是”话音未落,却怔住了,冰儿立在金砖地上,脸色雪白,一身月白袍子随着她的身子轻轻战栗,清冷的蓝光幽幽地反射着她一身的凄楚;再看到脸上,眼睛已是红了,泪水似乎不受控制一般一串串就这么滑下来,在脸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又如珍珠一般滚落到衣服上,衣服的浅蓝色被泪水氤成深色,一点点、一道道,竟成花纹;冰儿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努力说道:“皇阿玛算我求你”颤巍巍的睫毛浸透了泪水,沉沉地坠着,乌黑的瞳仁看不清楚,但分明可以感觉到潮水似的痛楚深蕴其中乾隆觉得心口突然被绞缠一般猛地一痛,不忍再看,低头静了静神,努力平静地说:“你去吧”可眼不见,冰儿的脆弱得要滴血的声音却不能不听,“皇阿玛求你”不由人不柔肠百转,思绪千迥。乾隆硬下心肠大声道:“来人把她扠出去”
眼不见,耳不闻,心却不能不乱,冰儿大声请求的余响仍在殿中萦绕,那苦到极处的眼神更似钉在乾隆心头的一根钉子,他只能反复告诉自己,不能让步不能让步
然而他最终还是让步了。
当晚,御医来禀报冰儿的脉象,“迟”、“沉”、“虚”、“涩”净是不好的字眼。乾隆听得心惊,问道:“怎么会这样”
御医分析说,冰儿在盛京有失调养,临行前刑伤未愈,加之舟车劳顿;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心病,神思恍惚,不思茶饭,失眠梦魇,就是好人也要憋出病来。
“先用药调着吧。”乾隆思忖了一会儿道,“你只管写方子,药不用愁,拣好的用就是。饮馔上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也注上。”
“嗻”御医又道,“不过”他抬头见乾隆征询的目光,斗胆说道:“不过心病还需心药医。”乾隆怔了半晌,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去伺候吧。”转头又对马国用道:“以前还是崔有正最会哄他主子开心,也在瓮山和行宫受了两年的罪,该学得乖觉些了,还调回来伺候公主吧。”
马国用应了声,心里暗道:这主子从前最厌崔有正,现在为了哄女儿开心,也都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