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昼果真把冰儿的话告诉了乾隆,乾隆沉吟许久没有说话。弘昼陪笑道:“我也就当笑话告诉皇上。侄女儿不懂事,她以为流配的日子好过其他不说,单另看盛京的天气,我就不大愿意过去。何况就算是一路悠哉过去,养在官府后院里,流犯里神一样的日子,也一样没的自在。”乾隆似在看着外面的小太监摆放腊月的唐花儿,又似目光漂移不定,许久突然道:“就依她吧。”
“皇上”弘昼大吃一惊,“我是说着玩玩儿,侄女儿又小,任事不懂的,说的话怎么能算数在宗人府,好歹我还可以照应着她,出是出不去,衣食上准保没有问题,想吃点什么弄不来闲来偷偷弄两部书给她念念也可以,不过就是自己个儿伺候自己个儿,她也不是多在乎的。何苦送到外面受罪皇上你也知道的,无论盛京、尚阳堡、打牲乌拉,甚或宁古塔,过的是什么日子一路上虎狼吃掉的倒有多少到了地方按律先还要杖责,还要徒三年,给人家当奴才,冰儿的性子那么傲,她熬得过来么就算招呼打好了不做徒役,一到那儿就有人护着,也不过是当地将军家的宅子,同样出不了门,冰清鬼冷的,哪有京里好过”
乾隆淡淡道:“让她出去磨磨性子也好,否则无事必要生非。”
“难道宗人府的高墙,还不能磨她的性子毕竟不至于有冻馁之苦。”
乾隆见弘昼纠缠,停了一歇没有说话,见他终于知趣地闭上嘴巴,才是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何尝想她受苦但是若是按圈禁的例,不责处终身已经从宽了,十年时光,岂是好熬的朕的四十整寿已经过了,太后六十大寿就在后年,借大赦天下来放她,又过早了。倒是昨天傅恒查报慕容业的消息:他的家人分散极边各地,大多已经死亡,除却冰儿,只有一个妹子辗转卖为娼女,亦不知在何方;当年与他有仇的,除却钱恒,尚有苏州办案的几员武职。这几处连同苏州城里他的老家,都已严命番役查探,一有消息即刻回报给朕。此外,他只可能去一处待打探到他的行踪,朕是想”乾隆目光扫了扫四周,瞥着太监宫女们确实都远远的,方又低声道,“朕是想冰儿在外,才可以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
弘昼初始没有明白,把乾隆前后的话连起来仔细一想,终于恍然大悟,不放心又道:“那拿得准吗”
“慕容业乃一介亡命之徒。试一试吧,朕也不打算把冰儿的青春白白丢掉。”乾隆淡淡道。
作者有话要说:
、千里流刑别长亭
弘昼领了乾隆的心意而去,乾隆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他招手道:“如意,把朕的茶和点心上来,吃好了,去五格格那里。”
他的“五格格那里”指的是冰儿在宫中所住的、养心殿后的一间侧宫。本来冰儿已经及笄了,应由众太监、保姆养护在宫中任一嫔妃的偏殿,然乾隆念她小时候流落在外,回宫又失恃,既是怜惜,又是宠爱,加之冰儿不大善于与人相处,因而养育在身边好一段时间,纵使后来冰儿移宫到皇后的承乾宫那里,这间屋子也是空着的,一应摆设也没怎么变化。现在,冰儿的命运已定,乾隆不用再绕室彷徨、犹豫不决,此时作为父亲的天性又油然而起,不知道这娇俏可人的女儿在外面会吃怎样的苦、受怎样的罪,只好多多地给她备好东西,聊解一份忧怀。
乾隆抚着没有落一丝灰尘的案几,转头道:“去皇后那里,把五公主身边服侍的所有人,都叫到朕这里来。”少顷,苇儿打头,一排服侍的人都来到养心殿中,跪下给乾隆请安。乾隆目光扫了扫众人,坐下道:“你们主子的事已经定谳了。不是十年圈禁,就是十年流放,既已定了,少不得备着,无论去东北还是去西北,均是苦寒之地,衣服用品的朕也就不多说了,你们平日里跟她的,知道她穿什么用什么,准备得要精心。另外,朕准备派人服侍公主,因为是牢狱之事,强求不得,你们谁愿意去的”
大家面面相觑,在宫里服侍主子是荣耀,可到外面算什么若是圈禁还好,大不了不出门;若是跑到极边之地,能不能活过十年还是问题,怎么打熬得住人心总是势利的,过了好一会儿,只有苇儿含泪回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愿意去。”
乾隆看看苇儿,微笑道:“你今年也十八、九了吧没几年就要放出去了,怎么耽搁得起十年”
苇儿磕头回道:“奴婢的十年算什么,公主的十年都要这么过,奴婢自然愿意去服侍公主公主从小儿跟奴婢跟惯了的,她不在,奴婢心里也放不下。”
乾隆并不觉得苇儿是最佳人选,有心挑个太监,因为太监既不用“放出去”,也没有什么青春可言,最主要的是一路做起重活来方便一些,可下面的太监们个个死命低着头不作声,连这次陪冰儿去鄜州的李玉生和陆亭也是缩在最后,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乾隆心里大为不悦。不过自己“自愿”的话说在前面了,不好强派,点点头道:“好吧。你们一块儿给公主仔细收拾,照流放的备,既要全面,又要轻便。苇儿加月例一等。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苇儿忙答道:“是。奴婢的父亲生奴婢晚,今年已经六十一了。奴婢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二哥不成器,给父亲出了籍,大哥袭了世职,在果亲王那里当护卫,还有三哥比奴婢大四岁,在内务府听差。”
“嗯。”乾隆道,“你大哥加护卫班领,做得好就挑到宫里当虾;你三哥加内务府管领,让和亲王给他安排。你父亲赏五品虚衔,另赏银五十两,上用缎十匹,将来给你做嫁妆”
苇儿立刻红了脸谢恩。乾隆深深地看看她:“冰儿不懂事,一路上你要多帮她”
苇儿他们刚退下,马国用就过来奏报了一个坏消息:嘉贵妃薨了。
嘉贵妃不过三十许的年龄,也是随在潜邸的老人儿了,竟然没熬过冬天就一命呜呼了。乾隆念及旧情,不免有些哀伤,奉了太后的懿旨,加封皇贵妃入葬。四阿哥永珹哀伤之余,也似失了鸡母的鸡雏,不知何处来去。母亲丧仪,他从阿哥所素服进内请安,隔着帘子拜见了皇后,皇后素来可惜嘉贵妃是个老好人,见到永珹也格外怜悯,命人揭开帘子,着实慰问了一番。过后又对乾隆说了永珹不少的好话,永珹知道后,心里只把皇后当做自己的亲人。
而乾隆,被这些烦心事恼着,情绪越发低落,群臣见他御门听政少有笑脸,揣摩着圣意也越发兢兢然,以乾隆十三年的例子比着,一应罪案定谳都是从重。甘肃冒赈一案最终杀了二十二个,总督和巡抚都没有逃出生天;胡中藻也倒了大霉,为几句自以为是的歪诗,被乾隆指摘出无数的错处,不光自己掉了脑袋,还连累家人师友,包括已故的鄂尔泰也被撤出贤良祠,鄂尔泰之侄鄂昌和鄂尔泰之子鄂容安,因为和胡中藻唱和诗歌,都被叱问。鄂昌牵连甚重,最后被革除巡抚职责,赐了自尽;鄂容安其时也做到了巡抚的职位,一样革职论罪,发往军台效力,与十年前相比,真正是一路战战兢兢走来,却始终没有恩宠。
几乎与此同时,宗人府传乾隆谕旨,冰儿以错放匪首,流一千五百里至盛京,流放之刑是定谳之日就要就道的,不许有丝毫耽误。冰儿没什么话好说,乖乖收拾了她在狱里穿用的衣物,跟着差人走出宗人府的牢门,一辆颠簸的骡车把她送到了京都城郊。这时,天上下起小雨来,渐渐夹杂了雪珠子,冰儿抹了抹脸,回首望望生活了这些年的北京城,心里突然不舍起来,有些悔意,然而已经晚了。正在孤独之时,又几辆骡车摇摇晃晃而来,停在她前面,车里隐隐传来抽泣声,车下的一个差人打扮的人喝道:“不是太太小姐了下来”一会儿,便有几个女子以袖遮面,哭哭啼啼地爬下了车。最后下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手捂着脸庞,提裙子时一个不慎,趔趄着绊了一跤,一旁一个中年妇人忙去扶:“三小姐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