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忍了忍,到底忍住了,觑觑乾隆气鼓鼓的神色,犹豫着说:“刚才其实还有人来。”
“都快黄昏了,又有谁来你也是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么随便就出门待客朕总是要在扬州显露身份的,到时候人人都说连皇宫内院的公主都见过,成何体统”话这么说,口里还是问,“谁来过”
冰儿拿过一份名帖,乾隆打开一看,里面还夹了张纸片:“瘦西湖畔,幽篁小居,若干得趣之人,恭邀赏聚。”乾隆皱皱眉,复又看名帖,上面写的是李赞回。
宴无好宴。赵明海等侍卫坚决反对乾隆夤夜赴此不知来由的宴会,唯有冰儿举双手赞成。乾隆沉吟了一会儿道:“李赞回不过一员黉门秀才,手无缚鸡之力,纵然健讼确有其事,也不过嘴皮子厉害,为百姓出一口不平气罢了。我又担心他作甚”虽是这么说,赵明海还是早早布置人到“幽篁小居”打探清楚,周边虽是一片花柳艳地,此处确实只是一处“私窠子”,两户门院,进出人等也素来清净,料应无大碍。这才安排好拱卫的工作,赵明海自己也扮作客商样子,趁着月明星稀,与乾隆一同赶赴“幽篁小居”。
瘦西湖两岸,灯红酒绿,略闻莺歌燕语,似见舞袖歌扇,不过此时却没有这般心情。乾隆一行到得幽篁小居门前,只有一个小厮应门,见到名帖笑道:“我们家少爷久候了。”
跟着小厮进到内里,虽然不大,门户玲珑,后面还有个小园,园中挖了一个半亩见方的小池,引的是活水,种些荷花浮萍,此时还只是铜钱大小圆片,倒是池上临空建了一座小轩,三面都是透雕的木隔窗,挂着笼烟一般的天青色帘子,挂下丝绦随着风轻摆,微闻淡淡的兰香。
小厮打门帘邀乾隆进到小轩之中,里面只容得一张小巧圆桌,边上靠着书案和琴案,书案上一盆春兰,黄绿色小花开得正好。李赞回正坐在下首位置,起身迎接道:“长四爷玉趾降临,小可不胜荣幸请上座”
乾隆环顾四周,除李赞回外,陈得贵也是认识的,余外有一个老者,眉目紧凑、形容畏缩,坐在角落,此时起身大大地做了个揖;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妙龄女郎,眉目清秀,涂着一脸薄粉和胭脂,倒不显得羞涩,大大方方起来道了万福。乾隆举手还礼,李赞回介绍道:“这位是家叔,这位是”他看看那女子,嘴角含一点笑意道:“红颜知己。”
乾隆瞟了那女子一眼,不好意思盯着多看,也不好随意回话,笑着抬手为礼,也不虚客气,示意赵明海不必计较规矩,一块儿坐下,自己端坐上首,侧面正好是徐徐清风、淡淡花香,觉得十分适意,见那女子要来筛酒,摆手止住道:“我刚吃了晚餐来。”
李赞回笑道:“我知道京里晚上进饭早,咱们这里一日三餐,这夜饭只是刚刚开始。长四爷若不饿,用点果酒陪陪我们。”也知道他心细,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这才让酒。
乾隆素性不大好酒,不过这是南酒,香味也很浓郁,抿上一小口,还有点淡淡回甘,不由夸道:“这酒很妙。”见席上有些干果子,众人大概等待时已经吃掉了一些,也不顾忌,伸手抓过一些吃了起来。李赞回笑道:“长四爷果然是豪爽人。李某没有看走眼。”
“你看我像什么人”
李赞回道:“长四爷在府台衙门的花厅里不是说了内务府专事采办的皇商,前途无量吧”
乾隆吃了一惊,停下手中杯酒瞧着李赞回,李赞回忙打招呼道:“是我孟浪了,忘了介绍,家叔就是衙门里的,那日长四爷进花厅,家叔正在门外服侍,您未曾注意他,他倒一回来就和我赞您。加之今日衙门口多谢相助,不知如何回报,淡酒薄席,不成敬意。”
“哪里哪里。”乾隆松了口气,又打量了那畏缩在一边的老者一眼,爽朗笑道,“如此,倒是我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众人先不说什么正经话,互相客套寒暄一番,酒过三巡,那老者才局促说道:“小的姓李名启,是阿回李秀才出了五服的远亲,不过我们李家人丁稀薄,彼此往来倒多。阿回家境比我们家好得许多,自幼儿读书又用功肯上进,我则是家中有这么一份差,衙门里至贱的差使,连累了自己子孙都不得上进的。咱们范太爷原本倒还好,没成想这几年做得过了啊”
乾隆正要听里面内幕,要紧温语抚慰道:“老人家,你慢慢说给我听。我到扬州做生意,遇到几档子事情,正不得开解呢。”
李启不安地四下望望,眨巴眨巴小眼睛,又叹口气才说:“黑呀真黑呀四爷,我在里头,我看得清楚”
“咱们范府台,原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十年寒窗中了举也是不容易的事。从县丞起,一路巴结上来,师座同年,哪个不要打点到穷惯的人悭吝,舍不得自己个儿的银钞,只拿国库的钱财、老百姓的血汗不当回事。渐渐地,似觉得百姓的就是他的一般。长四爷说的姜家是小生意人家,原也小康,不合一时显摆家中宝物,恰恰范府台进奉上宪少了件既清雅不俗又价值不菲的东西,自然入了府台的眼。先答应拿五百银子买下,姜家嫌少不肯,本也不大愿意出卖祖物。府台恼了,做了贼赃栽到他们身上,一个死、两个监禁,弄得家破人亡,此时再献宝求饶,府台又哪里理他这等还是自己不知道轻重的,庄家事情始末,我也知道,叫人落泪啊好人家女儿,只因长得好看,怎么就合该遭这样大罪怪不得古时候的烈女要断臂毁容,实在是世道如狼虎,不得不防啊”
乾隆背手向窗外立着,耳边是李启变了调的泣诉:“同样是个人哪,他们怎么就狠得下那颗心那种黑暗地方,连豺狼虎豹见了也要吓瘫的那中丞爷端着清正廉明的幌子,可是他我说不出口啊,说出来我就想骂他,可咱这小老百姓,把大人们当父母供着,儿子怎么能骂父母呢”
乾隆微蹙着眉,凝望着远处,小轩开窗朝东,月亮西沉,东边只看得到一片黯然的沉黑色,几颗星子光亦不显,或明或暗闪着微光,似乎就要被夜色吞噬。他闭了闭眼,强抑住眼里的苦水,等微微的风把泪吹干,才回过头来,沉郁地说道:“都是真的”
“我怎么会骗您我老命都不要了怎么会骗您”李启站起身来,诚惶诚恐的样子不变,神态里却多了急于分辩却又无从分辩的痛苦,最后他一屁股坐下去,“是真的呀四爷你再不信那也是真的呀”
乾隆不是不知道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