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道:“这次在京里得的。就是稍微大了些,不知道练不练得出来。”
驼背笑道:“长得好。就是练不出来,也不怕没有地方去。”
四娘瞟瞟一脸警惕神色的冰儿,笑道:“先去看看二丫头。”不由分说,拖着冰儿进了后面一间耳房。
耳房里昏暗,只有一扇小窗,还用绵纸糊着,冰儿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只见小小的房间里,摆着两张小床,一张上堆放着衣服箱笼什么的,一张上躺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女孩子脸灰扑扑的,见到四娘时吓得一哆嗦,强撑着支起上身,道:“娘”
四娘拉着冰儿上前,故意揭起女孩子盖在身上的薄棉被,冰儿见女孩子的衣服,由背到腿,俱是一道一道的褐色的血印子,心里一瑟,呼吸也滞重起来。四娘指尖轻轻触了触她背上的一道伤痕,女孩子身子一战,却没敢发声。四娘道:“三叔也是的,下手这么狠也没给你换一身干净的啧啧,血都凝在衣服上了,这会子揭开怕是跟撕了皮似的。”眼睛一瞟冰儿,见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知道终归起到了一些威慑力,暗暗一笑,道:“你在这儿按来的先后,排行是老八,这是你二姐。以后和你二姐住一房,这几天,正好服侍她养伤。”然后丢给冰儿一瓶药酒,径自离开了。
冰儿捧着药酒,却从来没有服侍过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约略记得当年慕容业受刑后回到牢房,几个同室的人先拿药酒温了,一点点擦在伤处,把衣服上板结的血迹溶开,再褪衣上药,亦是用药酒涂擦,说是能散瘀。印象中慕容业治伤时攒眉咧嘴,痛难自制的样子,曾吓得冰儿放声大哭,扑到业哥哥身上,不让再继续上药了
“你愣什么你是傻子么”
冰儿收神,听声音正是从床上那个女孩子嘴里传出的,声音喑哑,冷冰冰一点温度都没有。冰儿忙拿药酒到女孩子身边,轻轻揭开棉被,她自己挨打不少,见这样的伤,知道下手狠毒远胜于自己以前在鄂容安家受的那些,方始觉得有些害怕。她轻轻把药酒擦在伤处,刚触手,女孩子就是倒抽一口凉气,接着恶狠狠问:“你干什么隔着衣服也叫上药么”
冰儿忙解释:“血粘着衣裳,直接揭开会很痛的。”女孩子不做声,冰儿小心翼翼又在她身上擦了药酒,没有再听到声音,只觉得那个小小的身子不停地颤抖。隔了一会儿,冰儿轻轻揭开衣裳,果然没有粘连得厉害,只是裤子上血迹尤重些,一时褪不下来。冰儿道:“要不要把裤子剪开”
那女孩“嗤”地冷笑道:“你这条命还比这条裤子值钱么”
冰儿愣了愣,只得用药酒慢慢地浸润着伤口,过了好一会儿揭下裤子,见皮肉上伤痕重叠,新伤刚结了痂,旧伤有的已成了浅褐色,有的仍然青紫红肿,冰儿小心翼翼在伤口上涂了药酒,清理了淤血,回头见那个女孩子咬着自己的手腕,紧紧皱着眉头,痛楚不堪的样子,小心问道:“我给你换一身吧”
女孩喘了喘气道:“哪有的换你把脏了的衣服洗了,明儿晾干我穿。”
冰儿又是一呆,才把血污的衣物捡到一边,用薄被给女孩子盖了。出门准备洗衣服,却无处下手,正好看见宣四娘坐在太阳下面嗑瓜子,就过去询问,宣四娘瞟瞟冰儿,笑道:“她倒蛮会支使”指点了她盆、皂荚和水缸在哪里,也不管冰儿如何洗晒,只看着其他几个孩子练功。
冰儿许久没有做活,哼哧哼哧干了好一阵才把几件衣物洗净晾好,已经夕阳西下了。宣四娘正在给一帮孩子们训话,见冰儿忙完,抬抬下巴,示意她也前来。冰儿上前,只见六个孩子按个子高矮排成一列,最小的一个比自己还矮半截。宣四娘继续说着:“别打量着我好些日子不在家,就跟我打马虎眼儿,今儿我看了,老三老五练得还不错,老六老七看来是很久没有松松皮了要是练不出来,到外头丢了人现了眼,我只管把你们卖到张三麻子家里去,看弄瞎了眼还弄折了腿,丢市口上讨饭去”看看冰儿,又道:“今儿还来了个新妹妹冰儿过来按进门的序列,她是老八,从今起和你们一体练功夫。”最后道:“兴儿去把家法拿来,今儿要打个样子出来。”
最高个儿的男孩子一言不发转身拿什么去了,另两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叠连声地告饶。冰儿眼角瞥见兴儿捧着一把木头大刀片儿过来,送到宣四娘手中,宣四娘略略一撸袖子,对跪着的两个道:“废什么话老娘当年不是被打出来的将来有饭吃的时候就知道我的好处了老规矩,还要我说么”
两人不再说什么,一人端了条板凳过来,解了裤子伏在凳子上,宣四娘走过去,抡起大刀片子照着两人臀上轮番打去,一下子就是一道红紫印子浮起来,两人熬到十数记后,都忍不住哼哼起来,眼泪噼里啪啦直掉,宣四娘却毫不手软,冰儿默默数到五十下,宣四娘才停下手,甩甩胳膊道:“今儿便宜你们”
这晚,冰儿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梦境纷乱,好几次醒过来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好一会儿明白过来,见唯一的小窗里黑黝黝的,知道天还未亮,又迷迷瞪瞪着过去。
天刚刚蒙蒙亮,倒是冰儿睡得最香的时候,隐隐听见有人在叫“哎”冰儿睁开惺忪的双眼,辨出声音来自对面那床,那个二姐正在叫她:“你还不起来练功等着挨揍呢”
冰儿觉得眼皮涩重,头脑倒是清醒了,赶紧披了衣裳,蹬了鞋,脚下打着拐儿摸到门口。出门见天边只有微霞,太阳还没露脸,祠堂中的小院里各人却已经开始练习起来,昨天见着的那个驼背三叔手捏着藤鞭,虎视眈眈地绕弯儿监视各人练功,见什么不顺眼就是一鞭子没头没脸地抽下去,挨打的人压抑着呼痛声,含着眼泪把腰弯得更低,腿翘得更高。
冰儿站在一旁发了会儿愣,忽觉脑后一痛,原来是长辫子被人捞住了。冰儿回头一看,不是宣四娘又是谁宣四娘嫣然一笑道:“没成想你倒也起得早。”扯着辫子把冰儿拖到院子中间,道:“咱们的家的孩子都是靠本事吃饭。你来瞧瞧,自己想学个啥本事”冰儿这才注意到,几个男孩子都是耍的把式,而两个女孩子则练的杂技。冰儿瞧瞧那两个女孩子,一个肚子着地,却把腰扳着,硬是把两脚搁在肩膀旁;另一个则踩着悬空拉在两梁柱间的一根麻绳。冰儿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方回答宣四娘道:“我想学功夫。”
宣四娘笑道:“你一个雌儿,学什么功夫不知道大刀片子舞不舞得起来呢不过”她打量打量冰儿,又道:“杂技得要童子功,你年龄是大了些,怕腰腿里确实难下得去了。”好好思忖了一番才说:“也好,翻个新样儿,说不定还多得些钱呢”又正色对冰儿道:“你别以为这是捞了个便宜活儿,练这些把式更要吃苦头的。”
冰儿半晌也插不上嘴,到这会儿才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宣四娘行事极狠辣,这日冰儿才第一天练功,便要她双手各拎着十斤的石锁站了半个时辰。慕容家虽然是习武的,女孩子只是稍学些防身功夫即可,冰儿素来陪伴哥哥慕容业练武,看到有趣处自己耍上两把,大家也都只是玩笑着看看,并不认真;回宫后娇生惯养,连针线都没拈过。此日练了不过小半天,两只胳膊已经酸到压根抬不起来了。
宣四娘见冰儿吃午饭的手都是抖的,似乎要把碗摔了,怒冲冲抢过碗来:“统共不过这么几只碗,要打碎了,你可仔细你的皮”又斥道:“吃这么多干什么喝上一碗粥还不足意儿么养一身痴肉出来,谁看你的把式”骂完冰儿,又骂其他人:“练功死懒,就吃得劲昨儿出去看见张三麻子家的几个了么别以为断了手脚就是苦到头了,人家讨不到制钱,哭的日子在晚上呢要论说鞭子,咱们家的实在是轻得没谱了”说到最后,还不忘对浑身是伤的老二鸳姐道:“这可有两日没做活了,白吃白喝的你自己个儿好意思么明儿把身上拾掇拾掇,继续给我上街上去,挣不到制钱,你就直接上张三麻子家去就你这个浪样儿,人家还不知道看得上看不上呢”
各个孩子仿佛耳朵上塞了塞子一般,只是一个劲儿的往嘴里灌粥,滚烫的米粥稀哩呼噜没几口就喝完了。冰儿看看这个瞟瞟那个,心里着实有些厌弃,只是,路是自己个儿选的,后悔也无益。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