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市秦淮河畔,夜色沉静,唯有河水映照着天灯的光影,波光粼粼。这一天,对金陵的读书人而言,是值得铭记的一天——他们亲手在黑板上画下「正」字,选出了自己的市长与国会代表。
市选已然结束,可这场关于新旧制度的讨论,却才刚刚开始。
十数名秀才聚在文德桥畔的茶肆内,推杯换盏,议论纷纷。
「诸位可曾想过,昔日我大宋号称『与士大夫共天下』,如今这明国,倒像是真的『共天下』了!」一名身穿青衿的年轻秀才王子实笑道,手中折扇轻轻敲着桌沿,「这正字划票,竟真让吾等读书人亲选府尹,倒是新奇!」
「新奇?」一名须髯微白的老秀才张懋之摇头冷笑,「朝廷设官用人,自有定制,宋朝之时,知府皆由朝廷任命,选拔进士、特科、吏员,皆要经过层层筛选,岂能让市井之徒任意投票?今日你们选的是知府,来日是否还要选太守、节度使,甚至宰相、天子?」
「不过是市长罢了,何必危言耸听?」另一名较为激进的秀才阮良玉不以为然,「更何况,这金陵市长,与大宋朝的知府不同,他管的是市政,而非刑名、军政,若真要比拟,倒像是管开封府的陈世卿之辈。」
「哼,市政也是治政,国之根本岂能草率?」张懋之仍旧固执,「宋朝纵有『与士大夫共天下』之说,然进士出身者方可入朝为官,至于秀才,不过是读书人中较有名望者,能免皇粮徭役,见官不跪,可上书言事,这已是天恩浩荡。」
「可上书言事……哈哈,这位先生可知,宋朝上书是『可上不可采』,皇帝爱听便听,不爱听便丢进灰烬。没见去年那陈东和欧阳澈惹恼了官家直接违背祖制给斩了?」阮良玉冷笑,「如今这明国,咱们不仅可上书,还可亲手选官,甚至可自己竞选!这等权利,岂非比宋朝更进了一步?」
「但我等书生,终究是为科举而生,读书便是为了入仕,如今这明国,竟将科举废去,让市井之人都可参政,这哪里还是士人的天下?」一名书生忍不住感叹。
「正是正是!」张懋之连连点头,「大宋以士人治国,朝中百官皆经科举筛选,岂容宵小染指朝政?而今这明国,不仅废科举,还搞什么选举,让工匠、商贾甚至女子也来当官,这……这岂非颠倒伦常?」
「科举?」王子实闻言,微微一笑,「张先生可知,大宋的科举虽然让士人得以入仕,然考中者百不足一,天下无数读书人,终其一生却无缘进士,只能做个秀才,苟且偷生,靠着免皇粮、免徭役度日。这样的体系,真是公平?」
「那如今的明国就公平?」张懋之冷哼,「莫非人人都可为官?如此岂非官场大乱?」
「明国自然不可能人人为官,但人人可议政,这才是关键。」阮良玉颇为激动,举杯道:「如今的制度,已非宋朝那等『士人封闭体系』,反而更接近世人皆可参与的政治。今日之选举,我等读书人能投票,明日呢?或许工匠、商贾、农户亦可有发言之权。」
「笑话!」张懋之面色铁青,「黔首不识字,又何知治国之道?此等选举,只会使小人弄权,如何能比得上朝廷任命的大员?」
「张先生言之差矣。」王子实摇摇头,「若说庶民皆不识字,那么当年韩琦、包拯入朝时,难道百姓就不知他们是清官?宋朝官家立朝,然百姓亦有议论官员好坏之权,只是当时无途径罢了。如今新朝,让百姓有选择之权,未尝不是让士子与百姓共治天下。」
「可我等读书人怎么办?」有人忧心忡忡地问,「若无科举,何来官路?难道只能靠选举?」
「当然。」阮良玉目光灼灼,「若有才学,自可竞选。你们今日能选市长,日后难道不能竞选一路宣抚使,甚至总理大臣?」
「可这制度不知能撑多久,会不会朝令夕改?」张懋之仍不甘心。
「宋朝传了快二百年,却仍旧被女真人灭了。」王子实笑道,「如今之明国,方才建立,未来如何,尚未可知,但至少……这个世道,已与从前大不同了。」
他举起酒杯,微微一笑,「与其怀念旧日,不如好好学习这新法。说不定,下一任金陵市长,就在我们之中。」
茶肆内议论正酣,忽听一声冷笑传来。
「各位方才说得热闹,可若要看清这大明究竟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是一名来自明州的秀才王伯庠,他放下酒杯,目光如炬,「不必猜测,也无需臆想,只需看看已经被方梦华统治五年的明州舟山,便可窥见端倪。」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望向他。
「方才诸位说,宋朝乃『士农工商』四民之首,读书人治国理政,乃是正道。」王伯庠摇头冷笑,「可在方梦华的天下,这四民的地位似乎完全颠倒——商为首,工次之,农再次,而士……」他顿了顿,「恐怕连存在的必要都要被质疑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王兄此言何解?」王子实沉声问道。
王伯庠笑了笑,轻轻敲了敲桌面:「看看国会的元老院,有多少人是明海商会的成员便知。这个商会,远洋水师已征服了高丽、倭国的不少地方,从蛮夷那里大抢特抢,这才使得这大明财大气粗。商贾本该是贱业,如今却成了国家栋梁。」
张懋之勃然变色,「何等荒唐!昔日孟子有言:『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方妖女竟让商贾掌权,这天下还能有秩序吗?」
「且慢。」阮良玉眉头微蹙,「元老院之事,毕竟与市政无关,可工匠与农户如何?」
「哈哈,若说工匠,他们有个叫『同济会』的组织,专门共享技术,甚至连官府都不能强征技艺专利。你们若去明州舟山看看,他们在舟山希望小学、明州中学的课程里,算学竟然比文学还重要,甚至还开了什么『物理课』,用来教工匠所谓的『实验』。更可笑的是,他们还传闻要新开『化学』,大概与炼丹有关,那龙虎山张天师刚刚去拜过方梦华的码头,马上就加入这些歪门邪道了!」
「化学?」王子实皱眉,「这是何物?」
「谁知道呢?不过据说与炼丹、制造某些奇技淫巧有关。」王伯庠冷笑,「可见这大明不仅要让商人治国,还要让工匠夺权!」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评价。
「至于农民,他们倒是自愿加入一个叫『共荣社』的组织,将田地、锄头、爬犁、耕牛都『入股』,然后又搞了一个叫『股权保险』的东西,说是用来应对突发状况,这样就不必卖田、卖儿、卖女。」王伯庠语气低沉,「如此一来,大户便无法再兼并田产。整个明州,地主大户几乎已经消失了。」
「荒唐!若无地主,何来良田?何来秩序?」张懋之怒拍桌案,「这天下本就是大族治农、士人治国的道理,如今却让百姓来决定分田?这与荆南那些『均田贼』(钟相)有何区别?」
「这还不算最可怕的。」王伯庠目光冷冽,「你们可知,舟山岛上,本来只剩三家地主,陆朝西、沈千山、朱天权且全都被方梦华半强迫地转型成商人,加入了明海商会。现在虽说腰缠万贯,在元老院有一席之地甚至在高丽与倭国的租界内称霸一方,可他们早已不再是士人,而是完全背叛自己的出身投靠了魔教商贾。」
「象山县的大地主陆朝东,便是不愿配合『摊丁入亩』,结果被他们用什么『股市』这种赌场骗到上海滩,又被什么『银行』蛊惑,抵押所有产业借钱投机,结果输得裤衩都不剩,最后成了乞丐,人不人鬼不鬼的!」
「什么?!」张懋之浑身颤抖,嘴唇发白。
「这不是什么商工农士的问题了,而是这个世道到底还允不允许士人存在。」王伯庠缓缓道,「你们以为这场选举是士人的复兴?不,这是方梦华对士人的最后一点试探。」
全场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