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有方,你算是我的关门弟子,以后喊我先生就好了。”
少年一脸茫然。
老人牵起少年的手,继续登山,淡然道:“你有很多位师兄,最小的那位,叫黄龙士。”
少年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张爷爷,好奇问道:“是跟春秋大魔头黄三甲同名的黄龙士吗”
老人一笑置之。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徐凤年此时就很不高兴,甚至有些压抑不住的怒意。
不同于在幽州小镇上与那名宦官的相逢,那场意气之争,徐凤年从头到尾都谈不上如何生气,甚至将其视为心目中的君子。
但是这位拾级而上的陌生来客,却在山脚现身后,就给徐凤年带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到了徐凤年这个境界,自有几分未卜先知,所以徐凤年可以断定,登山之人,绝不是邓太阿这般雪中送炭的角色,凶险程度,极有可能不亚于当初祁嘉节那柄起始于东越剑池的万里一剑,甚至能够媲美当时王仙芝的单身赴凉。但是王仙芝和祁嘉节的露面,徐凤年事先都有心理准备,二人初衷一人为自身武道,一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徐凤年相对也能理解。
可此时在视野中越发清晰的老人,就像一场让他躲无可躲的飞来横祸,让原本打算明早就要前往关外拒北城的徐凤年,如何不愤怒
这就像一个人在自家院门口晒太阳,分明谁也没碍着,一个路人莫名其妙就劈头盖脸丢了一簸箕屎尿过来。
清晰感知到徐凤年紊乱心境的桃剑神皱眉道:“你这是准备不战而降”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火气大了也好,直接往死里打!”
邓太阿轻轻按住腰间那柄太阿剑,瞬间剑气满袖,他加重语气道:“那人不容小觑,就算曹长卿转入霸道之后,也不过如此!你若是还想以这种心境应敌,就一边凉快去!”
徐凤年脸色铁青,闭上眼睛,手心抵住凉刀的刀柄,起伏不定的心境终于趋于平稳。
相距百余石阶,双方就要碰头。
伛偻儒士停下脚步,揉了揉少年苟有方的脑袋,微笑问道:“那一位大叔,可是赠送你白木剑匣的恩人”
少年瞪大眼睛望去,果不其然,台阶顶部站着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叔,只是当初在武帝城吃馄饨的大叔邋里邋遢,也没有佩剑,远不如此时有……高人风范。
从身体到气质都透出一股腐朽气息的年迈儒士,拍了拍少年脑袋,轻声道:“去打声招呼。”
背负竹箱的少年闻言一笑,脚步轻快地迈上台阶。
邓太阿在台阶最高处,少年苟有方向他跑去,年迈儒士驻足原地。
就在此时,老儒士接连三声大喝:“邓太阿!太阿剑!吴家剑冢!”
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语成谶。
与此同时,邓太阿身形一闪而逝,不知所终,所立之处,只剩下涟漪阵阵。
徐凤年身边蓦然大风扶摇,袖袍猎猎作响。
眼睁睁看着恩人大叔消失的少年愣在当场。不知何时老人已经来到他身边,笑道:“晚些致谢也无妨。有方,你登顶之后随便走走,紫虚观那边有翘屋曾经悬挂吕祖遗剑数百年,你去瞻仰一番。”
心神激荡的少年哦了一声,小心翼翼继续前行,与那名佩刀的年轻男子擦肩而过,然后小跑离去。
老儒士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年轻藩王:“对峙强敌,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们北凉边军在凉州关外遇上北莽骑军,也是如此畏畏缩缩北凉铁骑甲天下,总不至于是你们徐家自吹自擂的吧”
徐凤年默不作声,体内一气不坠,刹那流转八百里。
老儒士充满讥讽的激将法,没有扰乱徐凤年的心绪。
倒不是徐凤年刻意要摆出不动如山的防守架势,而是他根本就捕获不到这名老者的存在。人立于天地间,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做到纹丝不动。
女琴师薛宋官之所以目盲也能够杀人,就在于她身负妙不可言的指玄神通,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察觉到最细微的涟漪波动,看似无风时檐下安静的风铃,她也能够清楚感受到它的摇晃,曾有儒家圣人对此境界有过阐述,称其为“心髓入微处用力”。徐凤年在接连与洪敬岩、拓跋菩萨和陈芝豹三名大宗师交手后,虽然此时天人体魄受损,远远没有恢复巅峰,但是境界并未跌落,当今天下论对于指玄境感悟之深,他依旧仅次于邓太阿、薛宋官两人而已。
正因为如此,徐凤年才会一动不动,始终握住刀柄而未拔刀。
伛偻老人笑道:“若是在等邓太阿,我劝你还是算了,这位桃剑神如今已在吴家剑冢的剑山之上……嗯当下已是御剑急急西行,约莫三个时辰后才能赶回武当山。没有办法,如今已至巅峰的邓太阿剑术杀人,可谓冠绝千年,我也不敢掉以轻心。”
徐凤年开口问道:“你要耗掉我的气数”
老儒士摇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徐凤年脸色阴沉。
老人自顾自说道:“我还要找武当掌教李玉斧。”
徐凤年好像下定决心,突然摘下腰间那柄凉刀,双手拄刀而立:“那就如你所愿,我找不到你,不意味着谁都找不到你!”
老人眯眼道:“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武当山主峰大莲峰的紫虚观,殿内那尊享受人间千年香火的真武大帝塑像,灰尘四起!
本是死物的塑像竟是活过来一般,一脚踏下神座,大殿轰然作响。
负笈少年苟有方刚走到紫虚宫外的广场上,然后呆若木鸡,视线中一尊高达三丈的威严塑像快若奔雷地撞出道观,每一步都具有雷霆万钧之势,然后从他身边跑过,看样子是要下山。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过神来。
苟有方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真疼。
石阶那边,老人啧啧道:“有点意思。”
一连串雷声响彻武当山。
只见徐凤年身后,一尊满身紫金气的真武塑像高高跃起,手持巨大桃木剑,重重劈向台阶下的年迈儒士。
衣襟整肃的老人双手叠放在腹部,平淡道:“君子不语怪力乱神!”
身披黄金甲胄的真武塑像那一剑斩下,气势如虹。
但是当那剑就要劈在年迈儒士的头顶之时,竟是骤然静止不动,悬空而停。
徐凤年终于动了,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就是羊皮裘老头儿的两袖青蛇。
虽是凉刀使出,却与李淳罡手持木马牛如出一辙。
两者之间的石阶之上,粗壮辉煌的青色剑罡如一条江水迅猛流淌。
老人洒然笑道:“君子直道而行!”
当儒士抬脚向上跨出一步,原本静止的真武塑像好似脱离束缚,桃木剑先于那道剑罡劈下。
老人举起左手,轻轻托住桃木剑,同时右手手掌迎向剑气激荡的两袖青蛇。
那种闲庭信步,如寒窗苦读多年的士子兴之所至地随手提笔书写,自然而然,毫无凝滞。
圣人气象!
伛偻儒士不知何时已经腰杆挺直,一步一步跨上台阶,左手托住那尊真武塑像,右手挡下两袖青蛇。
真武塑像的桃木剑。
李淳罡的磅礴剑气。
交相辉映之下,老人拾级而上的脚步虽缓然,但始终没有停止。
甚至老人犹有余力开口说道:“我倒要看一看你这口气能有多长。”
真武大帝塑像身上的紫气有些摇晃,而那柄几乎与人等长的木剑,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裂缝,从那些缝隙之间,绽放出无数条刺眼光芒。
这尊来自武当紫虚观大殿的真武塑像,当然不是真武大帝降世的人间法相,徐凤年早已放弃那份气运,再无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