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这个老人还瑟缩发抖脸色苍白,可是在靠近楚子航之后的几分钟内他的神色就恢复如常,仿佛因为钙流失而佝偻严重的脊骨也重新挺得笔直。
“真是太奇怪了,当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闷头喝伏特加的时候会觉得四面八方的阴影中都藏着满怀恶意的东西,像是中世纪时期那些古堡中的鬼魂、又像是行走在森林里尾随在阴影中的群狼。”老布宁说话的时候仍带着一股子消沉和苍老,
“我在莫斯科的时候一言一行都决定着很多人的命运、那时候我这个老东西的手中掌握着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触及的权力,可是坐在这座避难所的小楼里我会觉得自己是这片区域中权力架构里最底层的那一个。”
“血之哀。”楚子航说。
布宁愣了一下,没能理解这个拥有超乎常理能耐的男人在说什么新鲜的词汇。
“血之哀这个概念出现在卡塞尔学院的相关记载里,是混血种因体内龙族血统而必然产生的一种精神特质,表现为与人类社会的疏离感和深层次的孤独。”楚子航解释说,“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大部份人都笃定居基因决定命运,我们这些混血种在普通人中间就是绝对的异类,越是接近龙族则越是疏离于普通人。而那些血统强度甚至能够睥睨绝大多数混血种的家伙则享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孤独,比如师弟,校长说他的孤独就像是永恒冻土带上的冰川,庞大到足以吞噬世界。”
说到这里,楚子航顿了一下,他看向捧着一杯热茶坐在餐桌边的布宁,“有种理论认为血之哀这种东西并不单独存在于龙族谱系之中,而是普遍存在所有智慧生命群体里。我想你现在的状况就是如此,这座避难所里所有人都是血统优良的混血种,相比之下你这种干净的人才是真正的异类。人类的基因本身就在排斥这种危险的环境,所以会觉得情绪不稳定、躁动不安、神经衰弱……换句话说,这么多人龙混血一起散发的精神压迫就已经让你受不了了,类似的压迫也可以被称为龙威。”
三千万年前埃及法尤姆洼地第一只古猿猴离开高大的树木选择在平原上狩猎开始,人类就一直面对着这样那样的危险,漫长的岁月中每一种能威胁到你生命的东西都被当做一种可以遗传的记忆烙印在基因双螺旋结构里。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没有见过猛虎可听到虎啸依旧会瑟瑟发抖、有许多人未曾被蛇咬过可还是会对长条状的东西避之不及,更别说还有对类人生物产生巨大恐惧的恐怖谷效应、这是因为很多年前曾有一种或多种类人生物将人类的祖先当做食物来狩猎,尼安德特人或者早古时期显出人躯的龙类。
人体的开发只是一小部分,卡塞尔学院笃信有些超出常理的感官一直存在。
比如你走在路上忽然觉得背后发凉回头看却什么都没有,但全身都开始起鸡皮疙瘩,那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上了你,也许是蛇也许是别的什么,现在布宁变得如此萎靡精神不振就是因为这种感知危险的第六感。
相比之下混血种的第六感像是退化了,只要身体里流淌着龙血哪怕只是e级混血种,也没办法像布宁这样察觉到这座避难所的恶意。
“你为什么说路叔叔和乔阿姨已经死了,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他们的气色甚至比你还要好得多。”楚子航这话倒真算不上夸张,布宁坐在这里的时候还好一点,至少面色红润表情正常,走在外面的小街上简直像是丧尸出笼。
不过楚子航一向严谨,习惯并热衷用辨证的方法去看待事物,哪怕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可能性无限逼近于零的猜想他也愿意听提出这个猜想的布宁说说他的原因。
“1991年的12月31日原计划有一场著名的《天鹅湖》表演会在023号城市开展,做出这个安排的时间是在当年的中旬,那时候国家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不过对西伯利亚各个城市的物资运输并没有结束,表演团则在那些分别研究魔鬼、基因和超级武器的城市中循环演出。”布宁混浊的瞳孔变得清澈了些,仿佛正在陷入回忆。
“表演开始之前国家就解体了,所以最终那曲天鹅湖成了023号城市求而不得的绝望,我的夫人、克里斯廷娜的母亲,我亲爱的贝拉正是舞团的成员,我们原本预计会在那座城市重逢,但没人能料到那样的庞然大物、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国家机器居然会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楚子航努力回忆布宁口中023号城市的一切细节,可惜他并不是与路明非一同踏上逃亡的同伴之一,对这座建立在世界上第一座可控聚变装置上方的红砖城市他并没有多少印象。
唯一记得的就只有学院行动队全面突击的那天夜里他们失去了在战场上活跃百年的元老圣贝奥武夫。
还有沸腾的地下河、废墟中鬼手一样七零八落指向天空的黑色铸铁横梁。
“可是这和路明非的爹妈有什么关系”楚子航问,这时候苏茜已经穿戴蒸汽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了,袅袅婷婷,紫色的束带将她的腰肢勒得盈盈可握。
这姑娘和克里斯嘉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同样温柔,但总有股子素冷的杀意若隐若现,而和楚子航待在一起则完全成了贤妻良母类型的女孩,自家男人在谈正事她便在一旁去沏茶泡咖啡,发丝拂过楚子航的面庞的时候还带着栀子的香味。
“路明非的妈妈,乔薇妮女士,她也是当时那个表演团的一员,和贝拉一样都是名誉西伯利亚的美人,但她像是流星经天那样短短几个月就销声匿迹了。”布宁还能回忆起那个烈火烹油的年代中女孩们的音容笑貌,那是他短暂人生的开端,也是野心与欲望如繁盛开的时节,
“在进入这座避难所的时候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大概是因为记忆的退化,可昨天我在去商店橱窗里拿酒的时候看到了一张天鹅湖的海报,里面恰有那个女人,我被吓到了,都不敢和路明非打招呼。”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乔阿姨在学院的时候就是舞蹈团的成员。”楚子航皱眉,有那么一段时间算是他们这群人和学院之间的蜜月期,那时候校长依旧掌权。恺撒和楚子航都获得过调查路明非身世的权限。
“可是我还见到过路麟城,那位神秘的秘书长先生,1992年在一列从西伯利亚通向中国的火车上,当时我已经离开了023号城市,准备开始在莫斯科打下一片天地,他和他的妻子迎着狂风向荒野的深处走去,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另外一群看上去像是军人的家伙。”布宁微微打了个寒颤,“当时他的妻子蒙着面纱,像是朵风中摇曳的鸢尾,但这些人遭到了伏击,大口径的狙击步枪从直升机编队上对着他们发射子弹,所有人最终都倒下在血泊中……如果路麟城和乔薇妮的婚姻没有出现过问题,那在1992年的年初被杀死在k3线路附近的一定就是他们。”
楚子航扭过头看着窗帘的褶皱发呆。
布宁不敢打扰他,苏茜也面色严肃森寒。
“尼伯龙根又叫死人之国。”苏茜忽然说。
“可他们看上去和我们在高天原看到的炼金僵尸不同,跟那条高架路上的英灵也迥异。”楚子航的眉头渐渐拧在一起,“死人之国只能阻止精神离开肉体以及死去身体的腐烂,却阻止不了死者的死侍化以及身体里水分的流失。”
也就是说如果这座尼伯龙根中组成避难所的成员早在很多年前死去,他们应该像是古墓中挖出来的干尸那样枯槁,绝不该如他们看到的这样面色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