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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兔笼(2 / 2)

“那日猎场的兔子。”

我难为情地转过头去,犹犹豫豫:“被我放了。”

“放了?”夏侯尚又气又想笑,“那是我猎得的,你预备怎么赔我呢?”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夏侯如此小心眼,气得我别过脸去,他却故意转到我面前。

“兔子放了可以再抓,人放了可就抓不回来了。缨妹妹欠子桓的,又预备怎么赔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还在装疯卖傻呢?”

夏侯尚冰冷地看着我的眼睛。

“诏狱一事,分明是你与郭祭酒、荀令君串通好的。”

“你胡说!”

夏侯尚步步逼近。

“郭祭酒、荀令君与杨叔夜本就有故,若无荀令君暗中相助,你以为你们当真能顺利出狱么?世人总不会过分苛责一个逝者,郭嘉,不过代司空做了司空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而杨夙此人,素以心狠手辣慑敌闻名,他在子桓面前如此待你,不过是让你拥有洗白的机会,让你在曹家尚有立足之地。子桓也许将信将疑,可司空不同,司空最不缺乏的就是猜忌,他也最熟悉杨夙之为人。所以你们瞒得过子桓,绝对瞒不过曹司空。”

我沉默良久,面不改色地与夏侯尚对视道: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伯仁哥下次记得,打蛇要打七寸,徒手抓蛇,更需扼住其颈部,否则,必为其反啮。”

夏侯尚不觉间瞟了眼自己手上未愈合的伤,冷笑道:

“你胆子不小,从未有女人敢碰我,上回碰我手臂的女人,是名舞姬,在一次军宴上。”

“哦,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

“你杀的?为什么?”

夏侯尚不答,只嗤笑着抱臂踱步一旁。

“缨妹妹终生都须铭记,你的命是子桓救的,武艺是子桓教的,这些年子桓没少替你操心。吃里扒外的事儿,但愿不要有下次。我和子桓一同长大,从未见他这般伤痛,究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连数日都闭门谢客。然而论及愤怒,子丹较我更甚,他可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近日最好别让他瞧见你。”

我喉咙堵得难受,只敢颤声问:“子桓哥,他……他的剑伤如何了?”

“好多了。”

“医官怎么说?会留疤吗?”

“会。”

夏侯尚回过头来盯着我,补充道:“医官说,幸而有人及时包扎止血,若再晚些,性命便堪忧了。缨妹妹,错既酿成,唯弥补而已,你,好自为之。”

说着,夏侯尚便扬鞭上马离去了。

留我久久停驻原地,回望公子府紧闭的朱门,怅惘失神良久。我一面羞愧自责,一面恐惧忧虑。

曹丕他……应该对我挺失望的吧?可是错已酿成,将来我,又该怎么偿还呢?罢罢罢,说不清,理还乱,大不了,这条命还与他便是!

回府后我头晕脑胀,因背伤尚未痊愈,困倦得不行,我自扯下青帘帐,趴在榻上,正要入睡,谁知忽又传来敲门声。

“谁?”

“我。”

“你是谁?”

“是我啊,还没听出么?”

听出是曹植的声音,我拉过被子蒙上,故意跟他怄起气来。

“管你是谁,司空交代了谁都不让见的,请回吧!”

只听见门外一声笑,随即“吱呀”一声,曹植推门进来,站在门边。他隔着翠屏与青帐,侧对着我说道:

“缨妹妹好精神,一能下床便出府去触霉头,当我不知呢。”

“哼,你可真爱偷听人讲话,都说一母同胞,子桓哥就从不像你这样。前几日都不见你来,今儿个倒殷勤,想是还记恨着那日之事又来取笑我呢!”

听着曹植的脚步渐渐近了,我却藏在被窝里一声不吭。

“那日?那日是哪日?我不记得了,兴许阿缨说的,是猎场那日罢……”曹植莫名憨笑,“哦哦,是那日,那日幸有缨妹妹不顾男女大防,才救得伯仁哥一命呢。不过,适才在二哥府前,为何还对着他哭鼻子呢?”

“曹子建!你若再取笑,我就将你打出去了!”

想起猎场场景被他看见,我的脸就阵阵煞青煞白,好在有被子遮挡。

曹植就榻沿坐下,撩开帘帐,凑前轻拉薄被,柔声道:

“阿缨,素昔恩怨都一笔勾销吧,我……还是挺怀念与妹妹畅谈文史的日子的。”

仅仅只是怀念么?在你心里,我究竟又算什么?

曹植见我不理会,便佯怒道:

“嘿,我可是好心给你带好消息来了,你反倒拒人门外,可忒无礼了。”

闻此言,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瞄见那双宛若秋波的晶眸后,我小声问道:

“我如今是过街老鼠,能有什么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父亲今日改主意了,已下令为杨叔夜平反。”

“什么!?”

我惊坐而起,无意触及腰背鞭伤,疼得直皱眉。

“其实,这几日,都是冲儿与周不疑反复调查当年卷宗,在父亲面前说了许多利弊,不然,缨妹妹以为,就凭你那几句话,能将父亲哄了过去?你崔缨是怎样的人,我何尝不知?唯有杨夙一案上,我实在迷惑,百思不得其解。他杨夙究竟是你何人?值得你如此?

“……”

“怎么,对我也不坦诚么?”

我惭愧不已,又趴回了榻上,将头埋进了臂弯里。

“真的只是朋友,真的只是同情,真的只是一时冲动看错人而已……四哥,你信吗?”

“信,自然信!可你说你不曾对此人用情,谁信呢?”

“太荒谬了,外间已传成这样了吗?”

曹植顿了顿,缓缓说道:

“其实,那日清晨,我见着你出去了,可我看皎皎从你房中跳出,追着你跑,我就把它抱起了。那时我便晓得,连皎皎你都没带走,想来是绝不会离开的。”

“那,是你跟二哥报信的吗?”

“植之为人,阿缨又何尝不知?”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样逗笑了,却又想到这几日的伤心事,于是伏在榻沿仍作愁容。

“可是,我到底丢尽了司空府的颜面,司空再不会信任我,再不会喜欢我了,郭祭酒的遗愿,兴许我永远也做不到了……”

曹植掩嘴笑,忙推了我一把:“父亲不过想磨磨你的锐气,教你吃点罪,长些记性,省的下回又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说起郭祭酒,他的遗愿不是希望你开心吗?”

我沉默不语,心下暗想:

真的只是想磨磨我的锐气么?还是真的生气,我放走了他爱而不得的良臣呢?

曹植起身离榻,悠悠然在堂下踱起步来。

“阿缨在牢里那几日,倒是错过了朝堂好一出戏!”

我忙竖起耳朵仔细听。

“杨夙未死一事,为天下尽知,朝中大臣对此褒贬不一,昔日与杨夙兄弟二人交好的少府孔融更是施压,当廷与父亲抗礼。不知为何,听闻后来,荀令君亦卷入此事,更为杨夙求情。父亲为了秉持公道,不单听了冲儿之言重查当年杨夙谋逆之事,更下自省令,希冀杨夙重回许都,君臣尽释前嫌。”

“孔少府?他曾是杨夙祖父杨赐的门生,对吧?”

“嗯,不然,他何以再敢触怒父亲?前月他上书反对禁酒令,早惹了父亲一身不快呢。哎,你说,要是上回我偷喝酒的事儿被发现了,父亲可也会赏我四十鞭杖呢?哈哈哈,到时只怕二哥也会被我牵连!”

看着曹植天真地谈笑,我不禁叹了叹气,暗自庆幸,他不曾将田猎那日杨夙欲行刺曹操之事抖出。

我自以为,是我凭一己之力掀起了许都风浪,原来不过充当了曹操与士族相争的一枚棋子:杨夙出身弘农杨氏,其父杨彪曾是汉廷太尉,如今虽已退居不问世事,也仍在朝中颇有声望,且其弟杨修更是朝中新秀。杨夙当年因亲汉而卷入衣带诏事件,与世家向来交好。如此一来,便演化成杨、崔、孔、荀四大世家与曹氏的博弈,我劫囚藏匿之罪反而变轻。孔融如此张扬地涉足这场血雨腥风,想来已为己埋下祸端。至于所谓的“自省令”,不过曹操顾忌杨夙当年在曹营中的影响力,用以收服人心的手段罢了。杨夙并不会为此感激,更不会回来。

那个人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眼前之人,数日前还与我吵得面红耳赤,如今竟似个没事儿人一般与我说笑,可见他确非狭隘之人,然而我自己到底对当初在邺城之事耿耿于怀,于是我问他:

“子建,那你如何看待杨夙此人呢?你相信他曾是极好的吗?”

“杨叔夜啊——”曹植坏笑道,“常听二哥讲,此人最擅花言巧语,就这以点还真与缨妹妹你极像!”

“谁与你玩笑呢!快说说罢。”

曹植即刻重新坐回榻沿,严肃起来:

“当年,我年纪虽幼,却十分仰慕此君,荀令君风雅自持,郭祭酒放浪形骸,杨叔夜者,可谓兼之矣。从京洛少年,到汝颍游侠;从当世俊公子,到明君良佐。入则与父亲相议军国大事,运筹帷幄之中;出则持节掣剑,应对诸侯。如此少年英杰,真不愧父亲帐下第一儒将!

“后来谋逆事发,我心里也替他抱屈的。再过几年,再听军中老兵们谈起此人时,又多是夸誉之词。况我从未见父亲对臣子这般矛盾,又知以你之性,断不会轻信外人,可见杨夙确有过人之处。若这杨叔夜晚生十年,兴许真能与我共结友生之义罢。

“然而时过境迁,人心总会变。我不知你与他究竟有何恩怨,但他既出言伤害于你,可见此人与你并不相和,他都不顾及你的感受,不单说绝伤人的话,还利用你逃脱法网,你为何还要怕伤害他呢?好妹妹,毋复犯痴,自己的快乐最重要哦。

“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朋友,究竟该清醒些的,你最好的朋友就在身边,而不是他杨叔夜。你最好的生活就在当下,而非与其不可能的将来。”

“谁与他杨夙有将来啦?”

我觉得好气又好笑,便把头蒙进了被子里,侧身对着曹植,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跟他只有过去,而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