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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青梅(2 / 2)

任霜摇摇头,眉头紧皱,在石凳上低头坐着。

“二嫂的意思是,你觉得二哥待你不够真诚,不够爱?有没有可能,他就是那样薄凉之人,他对任何人都一样,这世上他最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不,我也有错,我对不起你二哥。我与他成婚七年,至今无所出,喝什么药也不管用。一开始,卞夫人还会帮我说话,后来渐渐地,也对我冷淡了。”

“这怎么是你的错呢!?”我顿时愤愤不平起来,却努力克制住意气,看了看四周无人,这才俯身蹲在任霜身旁,安慰她道,“女人也是人,从来不是他们男人生儿育女的工具啊。”

“可无所出,我便在曹府永无立身之本!”

“立身之本”这四个字,瞬间刺痛了我的心。像是一道晴天霹雳,让我认清这个时代的现实真相。

在女子经济无保障的古代社会,谈论男女平权,简直就像个天大的笑话,就连女性同胞都会觉得你在害她的那种。我如鲠在喉,再不能说出一句安慰任霜的话。

只见任霜面色苍白,笑得悲凉:“甄氏入府后,他与我同房的日子越来越少。我稍微抱怨几句,便会被他指责善妒和狷急,并对外谣传我身体抱恙,不准我多出院门,还买来许多药,说能治我‘疯病’,那些药很苦,也不知道是调理什么的。我每次偷偷倒掉,都会被他发现,我也常常为这样的小事控制不住自己,去冲他发火,结果却是他离得更远了……

“姨母走后,我在曹府再没了倚靠。后来又来了个年纪轻轻的弟妹孙氏,住在邻院,好歹能同病相怜,相互扶持,每日只在房中做针线,足不出户,后来我渐渐也不爱出门,去应对那些姨娘的嘴脸了。

“‘新人虽可爱,不若旧人欢’,他什么时候才懂呢?我才是最爱他的妻啊。他们男人,都是没良心的,说不爱就不爱了,没了我,他还是那个司空府尊贵的嫡公子曹子桓,可我呢?只能被禁在这小小府院中,只能在无数个风雨交加的黑夜,期盼着房门打开,那个他能点灯进来,嘘寒问暖……。”

任霜的话每一句都让我听得十分痛苦,回忆起他们争吵的画面,以及曹丕动手打她的场景,我心生寒栗,直哆嗦得不行。

结合历史记载魏文帝对女性的态度,曹丕很可能就是因色生情且喜新厌旧,始乱终弃。当初迫于家族父命,不得已娶了丁氏的外甥女,后来则是迫于母命,纯粹占有任氏的美色以满足自我肉欲。可曹丕应始终忌恨着当年丁氏待他母子不善的旧事,偷偷收起丁氏留给任霜的遗物就是证明——倘若任霜没有撒谎的话。

而任霜似乎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她根本不知道曹丕和她姨母结下那样仇怨,也不会明白,像她这样单纯无心机的女人,被曹丕摆布玩弄欺骗是多么轻而易举。任霜只凭恃她娇生惯养的傲气,敢顶撞那个地位尊贵的公子,在曹府做着最后的挣扎。

眼皮突突直跳,一股奇怪的直觉突然涌上心头。

“刚同房那几年,他也常常抓补药给你喝?”

“是,那时他还算有新婚夫妇的恩情,怕我觉得苦,他还会拿出自己珍藏的石蜜兑给我喝。”

“……”

不,不会的。

我立刻打消了那个可怕的念头!

额头冒出密汗,我站起身时,对于自己麻痹的双腿都毫无知觉。只丢了魂儿似的往玉兰树下走去。

相信跟你同为苦命的女人呢,还是相信那个多次伸来手掌,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男人呢?我到底该怎样抉择?一面之词,有时候,到底是不是确凿的证据?

曹丕笑起来的时候是多么纯粹,跟曹植的笑没有分别。酒宴上、剑台上,都是他洒脱恣意的身影……曹丕即便再心狠,如今也还是弱冠青年,总该对我,对别人,有那么一些些真心的吧?否则,我该怎么面对这段跟他学武练剑的少年时光?

今日过后,我会对曹丕此人心灰意冷吗?

我不知道,真真假假,真的分不清了。

我有意和任霜保持了距离,可她却向我走来,抚摸着我的后背。

“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子建,不是子桓。”

冷不防一句,原本该让我忐忑心惊,可我只是红着眼回头与任霜两两对视。

“闺阁外之事我是不如你,也看不清他们兄弟二人今后的关系,可我懂子桓的心,一旦某人对他有利用价值,绝不会拱手相让,好妹妹,你留在曹府,跟我一样对公子日久生情,迟早会出事的啊。”

“二嫂的意思,是劝我不要再对子建有非分之想?”

“对。”

“可子建跟那个人不一样。”

“可他们都是曹司空的嫡子,本质上并无多大差别,这跟品性并无关系。”

“是银姊姊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来的。不过阿银确实不喜欢你。当日,你如何都不肯招供,我这才知你与寻常姑娘不同。今日来,是为致歉,更是好心提醒。”

“……”

我简直无法相信,这些天一直都是我在暗暗怜悯任霜,如今她却说同情我的话来,且让我无言以对,不得不直面自己心中对曹植那份可笑的感情。

“喜欢就等同于爱么?”我朗声大笑,“二嫂,实话告诉你吧,我对子建的喜欢确实无法自拔,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恋上他了,就非他不可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没心没肺得很,根本不是痴情的种!我不承认,我可以抵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拿得起放得下,我要做的,是独立自主,是为自己而活!我要干的,是跟男儿一般,叱咤风云的大业!你且放心吧,我会知道分寸的,谁都利用不了我,谁都不能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谁都不能操控和左右我的人生!”

我大踏步走向前庭方向,就要离开这个阴暗荒芜的后园。这次轮到任霜在身后说话了。

“你会承认的,你骗得了所有人,唯独骗不了自己的心。”

…………

天已黑,我便留任霜在蕙兰院用了晚膳。饭后,侍婢端上盛有新摘梅子的果盘,以及米酒佳酿。树下生风,姑嫂二人,乘着月光,就这么在石案前两两对坐,闲谈闺阁之事,好不惬意自在。

酒过三盏,两人都已有微微醉意。

对着风吹落叶的梅子树,我愁情似海涌,忍不住眯着眼念起诗: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任霜忽然也伤感地接着念下去。

我惊异道:“二嫂,你也读《诗》吗?”

“我哪里爱读那些?”任霜笑了笑,“仅此一首,还有你二哥写的乐府诗。”

“二嫂,你最喜欢什么花呢?你看我这蕙兰那么多花卉,你尽可带些回去,每日养在窗棂前,也是极好的。”

“合欢,我喜欢合欢。”

“合欢蠲忿,萱草忘忧。二嫂,缨儿还是送你一些萱草吧。合欢树开得太过炽烈,蕙兰院受不住,我还是喜欢平和清淡些的草木呢。”

“秋霜易逝,红颜易老。花无千日荣,傻妹妹,这世上哪种花儿,不会凋谢呢?”

我伏在冰凉的石案上,任凭酒醉脸红到耳根,不知不觉便背起了李白的诗。当初上文学史课上读来铭心刻骨的乐府诗,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还记忆犹新:

高楼入青天,下有白玉堂。

明月看欲堕,当窗悬清光。

遥夜一美人,罗衣沾秋霜。

含情弄柔瑟,弹作陌上桑。

弦声何激烈,风卷绕飞梁。

行人皆踯躅,栖鸟起回翔。

但写妾意苦,莫辞此曲伤。

愿逢同心者,飞作紫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