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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宴(2 / 2)

正胡思乱想间,最后来的曹丕夫妻二人已登堂入座,卞夫人亦高坐台上莞席,左右各有手持长柄大竹扇的侍女。

满座只差尚未归府的司空曹操,久等未见仆婢通报,卞夫人遂让堂下众人先行用餐。

我端起漆卮杯,正欲掩袖饮水,卞夫人忽遥遥向我招手,命道:

“缨儿,起身先与诸位姨娘请安。”

满堂目光皆投聚在我身上,我的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

我款款起身,蹑手蹑脚来到席央,先朝卞氏行叩首礼。

“是,母亲。”

左侧次席一淡妆妇人微笑道:“夫人,这便是司空在清河新收的义女吧?”

卞氏点点头,命婢女将我扶起,引去左侧列首,挨个给我介绍,我亦依次恭谨行礼。

“环姨娘,生公子冲、公子据与公子宇。”

公子冲?想来她便是曹冲生母了。还有曹宇?听着耳熟,似乎是历史上被曹叡托以辅臣大任,却又因性情软弱而未果的那个。

环氏头插翠钗,黑发分股结椎,倾斜束发,置于头侧,是典型的倾髻。她点头微笑,看着十分面善,明显是个吃斋念佛,温良敦厚的母亲。

“杜姨娘,生公子朗、公子林、公子衮及一女。”

杜氏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个。她身形高瘦,头戴金步摇,发梳堕马髻,雾鬓云鬟,淡妆相宜,气质如蕙,较曹植长姊还多几分清冷离尘之感。

“尹姨娘,生公子晏与公子矩。”

尹氏年轻貌美,风姿妩媚,隔着食案我都闻着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藿香。她发饰众多,上梳高鬟凌云髻,下着朱红菱纹罗丝锦袍直裾。她斜眼将我上下打量,满脸堆笑,待目光落在我腰间玉佩上,眼神瞬间就变了。

我下意识用裘衣轻掩。

“孙姨娘,生公子上与公子彪。”

孙氏梳着寻常的反绾髻,见我行礼拜见,连忙起身还礼。她神情怯怯,连跟我对视都不敢,平日里,地位兴许一般,应是个老实本分、不愿惹是非之人。

曹上我没听过,可我却听过曹彪啊。曹植后期写的五言诗代表作《赠白马王彪》,不就是写给他的么?

……

行礼请安罢,我刚端手起身,就听得尹氏笑道:“大夫人,妾身早就听闻,昨日从清河来了位女公子,原是她呀!适才落座,不见起身相迎,知道的,只当公府小姐年幼;不知道的,还以为司空府又多了位恃宠而骄的歌姬呢。”

席末姬妾皆笑。

我警惕抬眸,仰起脸来。

尹氏瞥见我的脸,惊道:“哎呦!这额间怎么还有块疤呢?”

堂内气氛紧张起来,尹氏扭头跟孙氏说道:“小小年纪,就留了疤,将来该如何是好啊?妹妹,你说呢?”

孙氏低头汗颜,不敢吱声。

那疤是去年在袁府门槛上磕的,早消散了不少痕迹,有额间碎发遮着,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尹氏,她是向来如此,还是有意针对?

“模样倒还算周正,”杜氏淡淡发言道,“只是瘦弱了些,肤色欠佳,想来也是流落在外时,受苦导致了。在府中养上几年便好了。”

“唉——”座中尹姨娘故作愁容,轻摇便面,“说起这流落在外啊,她可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好好的名门贵女,竟给人当了下贱的婢子,流落街头,与乞丐争食,阿翁阿母又被克死了,真是可怜见呢!……缨儿,来,到姨娘这儿来,让姨娘好好看看你。”

我握紧双拳,深吸一气,勾起一个微笑,艰难上前。

“崔缨啊,听外间的人说,你少时便在清河一带闻名,学问了得,毫不逊色于司空府众公子小姐,连曹司空都对你赞许有加,可有此事?”

我抿嘴笑道:“‘小时了了,大时未必’,缨儿区区女流之辈,哪能与诸位阿兄相提并论呢?等长大些,自然就泯然于众姊妹了。司空垂爱,只不过是缨儿甜言蜜语,会讨司空欢心罢了。”

尹氏眯眼笑,仍不肯放过:

“姨娘且问你,汝今,年岁几何?”

“十岁有四。”

“可会织素?”

“不曾学。”

“可会裁衣?”

“不曾试。”

“可会弹箜篌?”

“无人教。”

尹氏拈帕掩笑:“公府之女,不习女红,但学诗书,岂欲做‘女博士’邪?”

堂中大部分小姐小公子都在捂嘴偷笑。

我扬了扬嘴角,但笑不语。

旁座的杜姨娘不动声色地开口道:“那缨儿,你会些什么?”

杜氏的声音很清亮很温柔,一眼望去,她的眼里给予了肯定。

我知道,她在帮我。

我定睛看着杜姨娘,松了口气,自信地笑道:

“回姨娘,缨儿,久居乡野,所学不多,唯有三者在行:会吃苦,会报恩,会分对错。”

尹氏听罢,嗤笑一声,继续扇她的便面。

杜氏却点点头表示认同:“有此三者,足矣。”

我点头回敬,余光瞥见余众莫不噤口。

却忽听角落里传来一声质疑:

“崔妹妹,你当真会分对错么?”

只见曹植长姊离座,摇摇摆摆地走到席央,一双素手安放在束腰前,拈着户扇,在袖间若隐若现。

她身材高挑,只睥睨着我,冷笑道:

“我阿翁的衣被,无不用了十年以上,且每年都要拿出来清洗修补。你却不分场合,小小家宴都敢穿着一身绣衣华裘,是怕人不知你们清河崔氏高贵么?”

我惊愕不已,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赤红色的白狐绒里鹤氅裘,比在场所有人的服饰都要华丽。

我今日步步谨慎,竟是步步皆错。

“长姊姊误会了,此裘并非缨儿从清河所带,乃是父亲所赠。”

不承想,此言一出,更惹座中众人惊诧了,我暗暗咂舌。

“我阿翁赐你的,便许你在府中随意穿着了么?你知不知道,阿翁一直严令,府中上下衣着,皆不得有违礼制,我今日当堂指出是为你好,你还——”

“银儿——”卞夫人打断她的话,淡然道,“你妹妹新近入府,很多规矩还不懂,作为长姊,理应心平气和指点才是,不可苛责,今日之事,便罢了吧。”

“母亲!”曹银提裙上前,“她崔缨不识礼数,难道她屋里的婢女也不识礼数么?依银儿之见,就该将那几个伺候不周的丫鬟婆子,各打二十大板!”

我闻言慌了,连忙给曹银跪下:“长姊姊,缨儿错了,请你饶恕缨儿屋里的人,她们是无辜的。”

“哎呀!你起来说话!”曹银更生气了,用户扇指着我道,“说几句便给人跪下,跟个乡下丫头似的没见过世面,亏你还出身清河崔氏呢!”

尹氏在一旁,掩袖而笑。

“尹姨娘,很好笑么?”

曹银转身看向她,轻摇户扇,冷笑道:“姨娘今日红光满面,想必是有什么喜事。只是银儿奉劝一句,我阿翁素来厌香,冀州平定后,更有严令府中不得熏香及佩戴香囊。姨娘贵人多忘事,无妨,等我阿翁待会儿闻见了,便能教您想起了。”

“哎呦!银姑娘,您言重了,妾身哪儿敢熏香……这不,知道司空要回邺城了,昨日特地用藿香油抹了头,味儿还在呢……”尹氏心虚,讪讪地笑道。

曹银莞尔笑:“藿香便不算香么?那‘假子’算不算曹家公子呢?”

假子?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好像曹府里还有人也说过。

“银儿,不可无礼。”卞夫人说道。

尹氏脸色难看,她将头低了下去,不敢再多言。

清河公主在曹府中的地位,竟如此高么?真不愧是曹操长女啊,连卞夫人也只是嗔怪,并未生气。

曹丕在右侧首席笑出了声,他负手行至我身侧,单手将我从地上扶起,颇有深意地跟曹银说道:“长姊,衣绣赴宴之人,可不只缨妹一个呀。”

白脸公子正和身侧小公子玩闹着,忽见众人目光转投在他身上,他脸唰的一下,变得更白了。但他昂起头,仍一副无所忌惮的模样。

我似乎看明白了这一切,也猜出了白脸公子的身份。

曹银抿嘴笑了,翻着白眼扭过腰去,兀自飘回自己席座。

在曹丕眼神示意下,我朝卞夫人深深一揖,坐回了原座。

卞夫人面朝堂下众人,温和笑道:

“诗礼,女子学之无害,《女诫》成诵,亦是‘贤女’之始。女红之学,何其之易,他日教这孩子从其阿嫂,用功补学便是。”

我看向甄妤,暗想:卞夫人说的阿嫂,是她么?可她为什么波澜不惊,不看我一眼呢?

“夫人自为正室以来,不辞辛劳。府中诸子无母者,皆为夫人所养。日后若有所需帮衬之处,大可使唤我们这些妹妹们。”杜氏柔声道。

众妾称善。

早膳继续,所有人在吃饭时都不敢高声。

“环氏——”卞夫人疑问道,“今日怎地不见了冲儿?”

“回夫人,冲儿昨夜一直嚷着要见他翁翁,后半夜才睡,此刻,犹在榻上未醒呢。”环氏答道。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就传来一中年男子的笑声:“冲儿在我这儿呢!”

只见曹操铠衣未卸,左手按剑越槛,右手还牵着一个十岁上下、长相清秀的小男孩。那小孩儿笑眼盈盈,一蹦一跳,玩性十足,在曹操的牵扶下,轻轻松松便跳过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