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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世子(2 / 2)

天气逐渐转暖,曹操以攻克南皮斩杀袁谭为由,圈地围猎,设宴庆功。他亲率将领,骑射于田林之间。

那日清晨,春风微微,帐外尚有些许寒意,除随行将领外,所有人都伏跪于地,鼓乐高响,一队人马威风凛凛、纵声言笑。

我在后头悄悄探出个头来,远远望去,但见领军之人——身材中等,高约七尺,短须浓眉,眼神凌厉,威武之气萦绕于身。而曹丕与几个青年男子,执弓陪同在其旁,无不神采奕奕。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此言诚不我欺!

亲眼目睹一代枭雄策马出猎,我一时间,既有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喜悦,更有说不清的紧张与畏惧,最后都只能深藏于心。

曾听曹丕谈起,曹军进攻南皮城那日,袁谭亲自迎战,从日出对峙到日中,士卒多有伤亡。曹操久攻不下,正要延缓进攻,参司空军事的曹纯力劝猛攻。于是曹操亲登高台,执桴擂鼓,三军为之一振,遂一举攻克南皮。

曹军破城如此迅速,大抵袁府家仆们也未曾想到罢,这才有曹丕进来掠除袁谭家眷,碰巧救了我的性命。

看来清河崔氏,是注定要和曹家人结下不解之缘了。

曹操恣意行猎,一日而获六十三头兽,傍晚采烈而归,于马上欢舞,众人皆高呼“万岁”。

我对这等场面早有过心理准备,只在袖里紧捏着那块方巾,躲在偏帐角落偷看了几眼。见曹操领着众将进大帐开宴去了,便要离去,却听到辕门口传来一声呼唤。

只见曹丕穿着便衣,同三个青年男子牵马走来,满是欢愉之色。

都是些生疏俊朗的面孔,曹植会不会也在其中?

我低头隐在曹丕身后,不敢言语。

一个壮有姿貌、和曹丕一般年纪的青年,声大如雷:“这小女娃是?”

曹丕笑着将我牵出:“诸位兄弟,这便是我与你们说的崔公女侄。来,崔妹妹,见过几位兄长——”

置身几个高个男青年中,我才发觉自己竟如此矮小。

可恶,要不是多年营养不良,才不至于如此呢!

曹丕指着当中一名叉腰的甲衣男子说道:“这是文烈哥哥,于军中领虎豹骑宿卫。”

文烈是谁?曹洪还是曹仁?还是夏侯什么?我一时凌乱地站着。

曹丕又指向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这是季重哥哥,去年在鄄城应纳贤召而来,才学广博,无所不通。”

他眉目清秀,单手靠背,冲我微微颔首致礼。

这个熟!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里的吴质,大魏文人吴季重嘛,确实是“吴所不通”!

最后曹丕指着先前说话的男子,他身材最高,抱臂站立,傲气十足。

“这是子丹哥哥,也是虎豹骑将领。”

曹子丹,抗蜀大将军曹真,这个也熟,是曹丕死党来着。

虎豹骑乃曹操出名的精锐队伍,两个即戎虎豹骑的曹氏宗亲,竟都与曹丕交情不错。

我暗忖片刻,旋即大大方方地依次行礼。他们见我小小个子竟如此认真作揖,未免有几分滑稽,于是皆捧腹大笑。

笑什么笑,你们当真以为,你们面前站着的这个小孩儿,只有十三四岁么?

曹丕将缰绳与马皆交付于饮马人手中,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从马上取下的长弓与箭矢,便笑着单手撑起弓弩,挥手吆喝道:“崔妹妹,林里有数不清的飞禽走兽,可惜你未曾同往,一睹为快。时辰还早着,此刻尚未尽兴,走,与我们一道往校场射箭去。”

“我先入席,代诸位尝尝今日宴中美酒醇否,祝各位玩得尽兴!”唤文烈的将军笑着舒展着胳膊,朝后挥手,大踏步离去。

“文烈兄!伯仁随军驻城,连你也要舍了我们,独自享受美酒歌舞吗!好不念往日情分!”曹丕抚掌,指手嗔怪道。

“嗨!他哪是馋着喝酒,分明是前日六博弹棋皆输与你,好不容易今日猎场上捡回点面子,跟咱端起架子来了呢!”曹真哈哈笑道。

“走走走!下回叫上伯仁,咱兄弟几个,猎得上等野味,挑了更好的舞姬,去城里凉馆设宴,偏不叫他了!”

“对!说得好!”

“哈哈哈!”

三人勾肩搭背,往校场方向走去。

我迈着小碎步,紧跟其后。

伯仁?伯仁是谁?

总在人们口中被杀的那个伯仁吗?

到了校场,曹丕与曹真并排站着,比试了一番箭术,还互相不服,比试完箭术还想比试武术。

他们就像两个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一样,玩得不亦乐乎,笑得前俯后仰。

此时的曹丕,有些颠覆前世我对他的刻板印象,倒真与之前那位成熟稳重的执剑公子迥异。

看样子,他真的如史书上所写的一样,特别喜欢游猎。

我满是期待地望着曹丕,他停下射靶,转过身来,抿嘴微笑:“崔妹妹,来,试试这弓。”

一旁的曹真大笑:“丕弟,教她学射?那可是一石弓,怕是这女娃都不及弓高哩。”

“那我便手把手教她开弓。”

曹丕说到做到,他蹲在我身侧,举起长弓,将自己的右手搭在我的右手上,教我牵扯着细直的长弦。

这时,曹丕右手大拇指上用以勾弦的玉扳指便显得十分耀眼。

我虽囫囵读过《芄兰篇》,却不知扳指在古代又名“韘”,已婚少年戴上,便示成年。

又是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不觉便红了耳根。

春风吹开我额间碎发,他的呼吸也拂过我耳梢。恍若置身梦境,我有些迷迷糊糊,神志不清。

这异样的心思令我慌乱不已,遂全身发颤,转头看向全神贯注的他,却不见其眼中有一丝杂念。

想起他的救命之恩,还有抱着我在风尘扬天的大道上骑马的画面,我不禁心下一动。

曹丕的声音很好听,清脆有力,他手把手地教着我开弓拉弦的技巧,教我摆正手臂姿势,教我瞄准靶心的要领。

这些其实早在二十一世纪,我就自己在射箭馆学会了。然而他态度诚挚,显然是将我当作自家姊妹了。

“嘿!看不出来,这小孩儿力气还蛮大的!”

曹真见我首次拉弦,竟也能开个三分之二的弓,惊奇道。

那可不,这么多年的粗活,怎么会白干呢?

依汉制,一石约为六十斤,十来岁的人一次拉个四十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子丹,我早跟你说过,不可小瞧了她的,”曹丕笑着抽出一支羽箭,递给我,“来,试着射一次。”

前世在射箭馆玩过不少次,平时也爱玩射击类电子游戏,自然应有些箭术功底在身。那弓倒是寻常的猎弓,不甚重也不甚轻,我娴熟地拈箭上弦,对准靶心,正想着给他们露两手,便想当然地放手一射,结果却大跌眼镜——箭未到木靶,就已经跌落于地了。

拙劣的表演引得他们一阵狂笑,我颇不服气,自顾自继续习射。

三人却开始在一旁闲叙起来。

“南皮一战,告捷在即,周遭仍有不少残寇部曲。司空怕是还要留在此地,等待熙尚两兄弟的动静。”吴质说道。

“哎,河北初定,司空既领州牧,尚有诸多整顿之事!”曹真用力拉弓,一箭中靶,“此时说收军回邺,还为时甚早!”

“你们不知,昨日,家父已允了我独自回邺。”曹丕得意地笑了。

“噢?哈哈,可是为了办你那桩婚事?”曹真兴奋不已,“那可不能少了我跟文烈兄啊!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婚事?我惊愕得停住了手。

是啊,历史上的曹丕,不就是在曹军攻破邺城时私纳了袁熙之妻的吗?——那个色衰爱弛,无端被赐死文昭甄皇后!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甄氏之死顿时让我想起曹丕刻薄寡恩的本性。

曹丕的本性提醒着我曹丕登基称帝以后曹植遭遇的打击。

历史上,她并未曾留有名字,“宓”字不过借用了神话中洛水宓妃之名。什么与小叔子暗通款曲的甄宓,全然是中唐以后小说家们的附会之谈。

大约迎合了俗众最爱听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吧,人们又怎么愿意接受,那样一个乱世丽人,无缘无故就被她的夫君赐死了呢。恰巧此时,偏他们老曹家出了个千载难有的天才诗人,偏他以爱情题材为表象写了篇惊绝后世的《洛神赋》。

于是乎,什么假托洛神寄寓对君主思慕,什么悼念亡妻,什么香草美人譬喻理想也无人在乎了。

流言蜚语重若泰山,压在古人身上更是比棺材板还重。

文人尊严不容污蔑,文昭甄皇后若确是个贤妻良母,也该受人怜惜而非诽谤。

褪去宓妃光环的甄氏,有着良好的品德,依旧可以在历史书页上光彩熠熠。

听闻曹操大军就是在去年八月攻下邺城的,正娶非私纳,想必这次得胜回邺,曹丕是要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号了。

“一定一定!我正要请诸位亲朋与我一同返邺呢!”曹丕笑着抱拳,满面红光。

能娶到中山甄氏贵女,他一定很高兴吧。

曹丕不仅娶了甄氏,后面还会有聪慧多谋的郭女王入住东宫,称帝后更是有薛灵芸等一众妃嫔。我这二十一世纪来的女青年,确实不可能会和他有情感上的纠葛。

可之前那心下一动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我胡乱拉弓发泄了一通,随即冷静下来细细思考问题,做出了判断:

我对他确实没有非分之想。

受了那么多年的苦,突然被真心善待,难免会满怀感激,更何况是三国时期,史书上重笔留名的魏文帝呢?

在认识曹植之前,我也曾对他的诗赋文动心。

相处以来,曹丕就像个兄长一样陪着我,多少也满足了我童年渴望有亲兄长照拂的愿望了吧。

这样看来,我最想和曹丕讲的一句话,应该是:

谢谢你。

欠人情不是欠感情,救命之恩,将来我一定会还给他,却不可以报恩为由纠缠困扰他。

我很惊诧,自己那么快就想通了,到底还是做个明白人更舒服。

于是我莞尔一笑,继续上弦玩弄弓箭。

接连着射了好几次皆未中的,我有些烦躁泄气,究竟是经年未练,致使箭术生疏,还是当下年龄尚小、体力不济?

曹丕鼓励了几句,让我自个玩会儿,便拉着曹真吴质他们进大帐赴宴去了。我自觉无趣,便抓了两支箭,扛起那张马弓,在军营里四处转悠,最后坐在一堆圆木上,眺望天边云霞。

夜幕将临,寒风骤起。

前世的我,素喜历史上善使弓箭的武将,从西汉的飞将军李广,到隋唐的王伯当,再到水浒里的花荣,他们无不是英姿飒爽、箭术高超。于是上大学后,自己隔三岔五便去市里的射箭馆训练玩耍,几年下来,也算掌握了一些基础本领。

如今,亲自体验了汉末这个战争年代,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无论男女,确实都该学些武艺防身。

想到这,我抽箭开弓,对着辕门上一根细柱放箭。辕门距约五六十步,这次出乎意料,箭镞深深扎进了那根细柱,我激动地跳将而起。

我在心里大叫:哈哈!看吧!我并非实力不济,一定是刚刚太多旁人在侧,难以凝聚心神呢。

我有些得意忘形,笑嘻嘻地跷起腿,伸了个懒腰。忽而听得头顶一声尖厉的叫声。

抬头,但见穹顶茫茫,一只苍鹰盘旋于空。

原本我也只是不以为意,谁料那只苍鹰竟不停悲鸣,愈飞愈低,最后竟落在了辕门之上。

我暗自大喜,心跳加速,手心发痒——不能放过!这可是难得的活靶子!

于是我精神抖擞,小心翼翼地拔起第二支箭上弦,瞄准那只苍鹰。

正要射时,那鹰似乎瞥了我一眼,咻咻间振翅高飞,越过我头顶。

我艰难举弓,不断调整方向。

它孤独地飞翔了许久,终于收起双翼,匍匐在正帐帐顶。

鹰唳声,声声悲怆,令人动容,好似一妇人的哭诉之音。

此刻我满脑子都是这个练手的活靶子,哪里想得起自己张弓对准的方向。

额间冒出不少细汗,我用尽浑身力气,紧扣住弦,再次对准那只苍鹰,一咬牙,便松了手中的羽箭。

箭矢如飞,苍鹰应声中箭,恰巧被射中短喉,从帐顶跌落下来。

可我万万没想到,正是那一刻,大帐门帘被掀开,走出一众人来。

我登时吓白了脸,被我射杀之鹰竟不偏不倚,掉在曹操面前!

我瞬间想起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毙鹰事件”!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我身上,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长弓从我手中跌落也未察觉。

对上曹操那犀利的目光后,我心乱如麻,恍若被火焚身。

却见一旁的曹丕,他努力给我使眼色,我这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伏跪于地。